第十一章《中国人民的心》(6)
黄河之水天上来黄河之水天上来
唐朝诗人李白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意思是说事物一旦消逝,历史就不会再重复。但还是让我们稍稍回忆一下历史吧。千万年来,黄河波浪滔滔,孕育着中国的文化,灌溉着中国的历史,好像是母亲的奶汁。可是黄河并不驯服,从古到今,动不动便溢出河道,泛滥得一片汪洋。我们的祖先在历史的黎明期便幻想出一个神话式的人物,叫大禹。说是当年洪水泛滥,大禹本着忘我的精神,三过家门而不入,终于治好水患。河南和山西交界处有座三门峡,在这个极险的山峡中间,河水从三条峡口奔腾而出,真像千军万马似的,吼出一片杀声。传说这座三门峡就是大禹用鬼斧神工开凿的。
其实大禹并没能治好黄河,而像大禹那种神话式的人物却真正出现在今天的中国历史上了。不妨到三门峡去看看,在那本来荒荒凉凉的黄河两岸,甚而在那有名的“中流砥柱”的岩石上面,你处处可以看见工人、技术员、工程师,正在十分紧张地建设着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这是个伟大的征服黄河的计划,从一九五七年四月间便正式动工,将来水库修成,不但黄河下游可以避免洪水的灾害,还能大量发电,灌溉几千万亩庄稼,并且使黄河下游变成一条现代化的航运河流。工程是极其艰巨的,然而我们有人民。人民的力量集合一起,就能发挥出比大禹还强百倍的神力,最终征服黄河。
我们不是已经胜利地征服了长江吗?长江是中国最大最长的一条河流,横贯在中国的腹部,把中国切断成南北两半,素来号称不可逾越的“天堑”。好几年前,有一回我到武汉,赶上秋雨新晴,天上出现一道彩虹。我陪着一位外国诗人爬到长江南岸的黄鹤楼旧址上,望着蒙蒙的长江,那位诗人忽然笑着说:“如果天上的彩虹落到江面上,我们就可以踏着彩虹过江去了。”
今天,我多么盼望着那位外国诗人能到长江看看啊。彩虹果然落到江面上来了,这就是新近刚刚架起来的长江大桥。这座桥有一千六百多公尺长,上下两层:上层是公路桥面,可以容纳六辆汽车并排通过;下层是铺设双轨的复线铁道,铁道两侧还有人行道。从大桥的艰巨性和复杂性而论,在全世界也是数得上的。有了这座桥,从此大江南北,一线贯穿,再也不存在所谓长江天堑了。你如果登上离江面三十五公尺多高的公路桥面,纵目一望,滚滚长江,尽收眼底。
我国的江河,大小千百条,却有一个规律,都往东流,最终流入大海里去——这叫作“万水朝宗”。我望着长江,想到黄河,一时间眼底涌现出更多的河流,翻腾澎湃,正像万河朝宗似的齐奔着一个方向流去——那就是我们正在建设的像大海一样深广的社会主义事业。在祖国西北部的戈壁滩上,就有无数条石油的河流。这些河流不在地面,却在地下。只要你把耳朵贴到油管子上,就能听到石油掀起的波浪声。采油工人走进荒无人烟的祁连山深处,只有黄羊野马做伴,整年累月钻井采油。他们曾经笑着对我说:“我们要把戈壁滩打透,祁连山打通,让石油像河一样流。”石油果然就像河一样,从遥远的西北流向全国。
我也曾多次看见过钢铁的洪流。在那一刻,当炼钢炉打开,钢水喷出来时,我觉得自己的心都燃烧起来。这简直不是钢,而是火。那股火的洪流闪亮闪亮,映得每个炼钢手浑身上下红彤彤的。这时有个青年炼钢手立在我的身边,眼睛注视着火红的钢水,嘴里不知咕哝什么。我笑着问道:“同志,你叽咕什么?”那青年叫我问得不好意思起来,笑着扭过脸去。对面一个老工人说:“哎,快别问啦,人家是对自己心爱的人说情话,怎么叫你偷听了去?”接着又说:“这孩子,简直着迷啦,说梦话也是钢呀钢的,只想缩短炼钢的时间。”我懂得这些炼钢手的心情。他们爱钢,更爱我们的事业。他们知道每炉钢水炼出来,会变成什么。会变成钢锭,会变成电镐,会变成各式各样的机器……还会变成汽车。
看吧,那不是长春汽车制造厂新出的解放牌卡车?汽车正织成另一条河流,满载着五光十色的内地物资,滔滔不绝地跑在近年来刚修成的康藏公路上。凉秋九月,康藏高原上西风飒飒,寒意十足。司机们开着车子,望着秋草中间雪白的羊群,望着羊群中间飘动着彩色长袍的藏族姑娘,不禁要想起汽车头一回开到高原的情形。以往几千年,这一带山岭阻塞,十分荒寒。人民解放军冒着千辛万苦,开山辟路,最后修成这条号称“金桥”的公路。汽车来了,当地的藏族居民几时见过这种轰隆轰隆叫着的怪物?汽车半路停下,他们先是远远望着,慢慢围到跟前,前后左右摸起来。一个老牧人端量着汽车头,装作满内行的样子说:“哎!哎!这物件,一天得吃多少草啊。”可是今天,他们对汽车早看熟了。就连羊群也司空见惯,听凭汽车呜呜叫着从旁边驶过去,照样埋着头吃草。
年轻人总是想望幸福的。一瞟见草原上飘舞着的藏族牧女的彩衣,汽车司机小李的心头难免要飘起另一件花衫子。天高气爽,在他的家乡北京,正该是秋收的季节。小李恍惚看见在一片黄茏茏的谷子地里,自己心爱的姑娘正在农民中间,飞快地割着谷子。割累了,那姑娘直起腰,掏出手绢擦着脸上的汗,笑嘻嘻地望着远方……其实小李完全想错了。再过两天就是国庆节,他心爱的姑娘正跟几个女伴坐在院里,剪纸着色,别出心裁地扎着奇巧的花朵,准备进城去参加游行。
在国庆节那天,她擎着花朵到北京来了,许许多多人也都来了。从长江来的,从黄河来的,从全国各个角落来的,应有尽有。这数不尽的人群汇合成一条急流,真像黄河之水天上来,浩浩荡荡涌向天安门去。我觉得,每个人都可以跟传说中的神话人物大禹媲美。
《铁流》的故事
直到如今,我的旧“家当”里还藏着个皮背包,底差不多快要磨透,用是不能再用了,可总舍不得丢。细算一算,这个背包跟我足有十六年了。想当年在那风雨茫茫的战争年月里,我曾经用它装过介绍信、粮票、菜金、笔记本……还装过一本苏联小说《铁流》。提起《铁流》,当中还有些周折。远在二十多年前,当时日寇还侵占着我们东北的国土,我在哈尔滨度过了一段黑暗的日子。最难忘的是失去自由后第一个严酷的冬天。我的住处紧临着一条比较热闹的大街,一到黑夜,时间却像倒退到几万万年前的洪荒时代,四下里一点动静都听不见,只听见风卷着大雪,呜呜地哭嚎着,一阵又一阵扑到楼窗上。时常睡到半夜,忽然惊醒,耳边上轰隆轰隆响着敌人过路的坦克。我睁大眼,瞪着漫漫无边的黑夜,觉得坦克好像从我胸口碾过去,把我的心都碾碎了。
就在这样艰难的日子里,我无意中从一家外国书店得到一册英译本的《铁流》。早就渴望着读读这本小说了,一旦到手,自然喜欢,便像一只蠹鱼似的,一头钻进书里去。又不敢大张旗鼓地读,只能在夜晚,反锁上门,拥着被看,常常直看到深更半夜,还舍不得放下。从小说里,我看见苏联人民在人类历史上那场翻天覆地的革命中,曾经走过多么艰苦的道路,经历过多么激烈的战斗。他们离我那么远,却又那么近。我仿佛感觉得到他们的呼吸,摸得到他们跳动的心脏。要想象出苏联该是个什么样子,在我当时是不容易的。可是一想到这个国家在地球上的存在,想到苏联人替人类所开辟出来的道路,我的眼前便闪着亮光。夜黑得像墨,窗外正飘着大雪。一时间,我却觉得不再有风雪,不再是冬天,好像窗外满地正照耀着暖洋洋的太阳光,漫天正飞着软绵绵的柳絮——春天透进我的精神里了。
我在旧背包里曾经装过的《铁流》,并不是那册英译本,而是抗日战争期间,在河北敌后游击根据地一个干部家里得来的。书搓弄得像是烙煳的千层饼,边边角角都卷着。可是,久别的老朋友啊,有你在战争的年月里贴在身边,就是个鼓舞。我爱惜这本书,每每在游击战争的空隙里,夜晚挑亮小菜油灯,歪在农家的土炕上随意读几段。不想一天出了乱子。
当时跟我一起工作的有个饲养员,姓刘,叫老三。老三是四十以上的人了,生得矮矮的,脸上有几颗浅麻子。人极其忠实,又能吃苦耐劳,可就有一宗,最怕学习。平时喂完牲口,总爱蹲在墙根晒太阳。嘴里咬着小旱烟袋,跟农民家长里短地谈些庄稼话。再就是爱跟马大声小气地说话。有一次,我听见他吆吆喝喝的,不知生了多大的气。去一看,原来他正替马梳啊,刮呀,还替马顺着脖子打了一溜光滑的小辫子,实在耐烦。
不记得确定的时间了,反正有那么一个白天,我有点空,从背包里抽出《铁流》,打算看几页,忽然听见老三在院里喊,跑出去一看:马卧在栏里,起不来了。得的是“瞽眼”症,最急,救得稍微一慢,会糟蹋牲口的。幸亏老三是内行,会治。我把《铁流》搁到牲口槽边上,急忙去借剪刀一类家伙。老三剪了马耳朵梢,又刺马的前胸,给马放血。血是黑的,流得到处都是。老三一转身抓到一团烂纸,替马擦着前胸,又擦自己的手。忙乱一阵,马算是不要紧了。我回头去拿书,却见书上沾着好大一片血,生生撕掉十来多页。
我急得说:“老三,你怎么把书撕啦?”
老三漫不经意地说:“等纸用嘛!撕几页有什么关系?”
我说:“怎么没关系?你撕了,我看什么?”
老三见我生了气,咧开嘴笑着,搭讪着躲到一边去,悄悄对房东老大娘叽咕说:“一本破书,值个什么?饿了不能当饭吃,烧水还烧不开半壶水!牲口没出漏子,比什么都好。”
我也不耐烦再理他,弯着腰拾起那一团一团擦马血的书页,几乎都烂了,只剩三五页还能勉强认出字来。这晚间,我从房东那儿找到点糨糊,动手把那三五页再贴到书上去。老三盘着腿坐在炕头上,闭着一只眼引上针,借着灯亮缝马褙子。忽然嗤的一声笑着问:“你那到底是本什么书?走到哪里背到哪里,也不嫌沉。”
我说:“哈,别看它破,又不能当饭吃,可敌得住十万支枪,能打击敌人。”
老三眨巴着眼睛问:“是真的吗?你念一段咱听听好不好?”
我担心照着字句念,他未必能接受,便翻着书,简单扼要地从头讲起《铁流》的故事。起初,老三一面缝马褙子,一面听,听到后来,不觉抬起头,停下针线,聚精会神地望着我,完全叫故事迷住了。我有心逗他,讲着讲着,不讲了。老三急得催我,我说:“还讲什么?这有好几页都叫你撕啦。”
老三一听,懊悔地咕哝着:“真倒霉!前面不撕,后面不撕,偏在热闹的节骨眼上,撕啦!”不要紧,撕了我也记得。打这天起,我算叫老三黏上了。本来老三最怕上文化、政治课,一上课头就晕乎乎的,不知怎的却对《铁流》那么着迷。无论白天黑夜,见我一空,准在我身边磨磨蹭蹭的,一会儿就揉搓着耳朵笑啦:“再来一小段好不好?”
我就陆陆续续接着讲。不料这时,河北平原上的军民对日寇展开一次反“扫荡”。部队的行动更飘忽,战斗更频繁了。凡是多余的东西,都要“坚壁”起来,免得累赘。我收拾起一些笔记日记,连同那本《铁流》,还有点衣服,托一家可靠的老乡就地埋起来。不久,反“扫荡”胜利结束,部队重新转到先前那个村,一问老乡,谁知我埋的东西叫日伪军掘个精光。别的倒不要紧,唯独那本《铁流》,老三一听说丢了,你瞧他那个抱怨我吧,怪我为什么不把书交给他保管。要是交给他,他说命丢了,也有法儿叫书不丢。
我说:“别的都可惜,《铁流》丢了,倒好。”老三紧眨巴着眼望着我,我便破解说:“你不懂吗?这本书如果落到伪军手里,比宣传弹都厉害,岂不正好?”
老三听了,噢噢地点着头笑,可总掩不住那种失望的神情。我摸得准他的心事,便根据自己记得的,终于把《铁流》的故事给他讲完。我也曾问过老三,为什么那样爱听。老三揉搓着耳朵,嘴里咝咝地笑着说:“谁知道呢。反正一听,就觉得特别够味,好像喝了四两白干,浑身上下都是力气,你叫我跳到火里去打鬼子,我也敢去。”
这就是《铁流》给我们战士的力量。
说到老三,这个勤劳朴素的饲养员,早在抗日战争末期便复员回家了。我只记得他是河北顺德人,家里还有个老哥哥。到底是顺德什么地方人,可惜记不清了。分别以后,十多年来,常想打听到他的消息。可是人海茫茫,又从哪儿打听得到呢。算起来,他现在也该是六十岁左右的人了。如果我能知道你在哪个农业合作社里当老饲养员或是干别的什么营生,我一定买一本新出的《铁流》,亲自去送给你。
蓬莱仙境
夜里落过一场小雨,一大早,我带着凉爽的清气,坐车往一别二十多年的故乡蓬莱去。许多人往往把蓬莱称作仙境。本来难怪,古书上记载的所谓海上三神山不就是蓬莱、方丈、瀛洲?民间流传极广的八仙过海的神话,据白胡子老人家说,也出在这一带。二十多年来,我有时怀念起故乡,却不是为的什么仙乡,而是为的那儿深埋着我童年的幻梦。这种怀念有时会带点苦味儿。记得那还是朝鲜战争的年月,一个深秋的傍晚,敌机空袭刚过去,我到野地去透透气。四野漫着野菊花的药香味,还有带水气的蓼花味儿。河堤旁边,有两个面黄肌瘦的朝鲜放牛小孩把洋芋埋在沙里,下面掏个洞,正用干树枝烧着吃。看见这种情景,我不觉想起自己的童年。我想起儿时家乡的雪夜,五更天,街头上远远传来的那种孤独的更梆子声;也想起深秋破晓,西北风呜呜扑着纸窗,城头上吹起的那种惨烈的军号声音。最难忘记的是我一位叫婀娜的表姐,年岁比我大得多,自小无父无母,常到我家来玩,领着我跳绳、扑蝴蝶,有时也到海沿上去捡贝壳。沙滩上有些小眼,婀娜姐姐会捏一根草棍插进去,顺着草棍扒沙子。扒着扒着,一只小螃蟹露出来,两眼机灵灵地直竖着,跟火柴棍一样,忽然飞也似的横跑起来,惹得我们笑着追赶。后来不知怎的,婀娜姐姐不到我们家来了。我常盼着她,终于有一天盼来了,她却羞答答地坐在炕沿上,看见我,只是冷淡淡地一笑。
我心里很纳闷,背后悄悄问母亲道:“婀娜姐姐怎么不跟我玩啦?”
母亲说:“你婀娜姐姐定了亲事,过不几个月就该出阁啦,得学点规矩,还能老疯疯癫癫的,跟你们一起闹。”
婀娜姐姐出嫁时,我正上学,没能去。听说她嫁的丈夫是个商店的学徒,相貌性情都不错,就是婆婆厉害,常给她气受。又过了几年,有一回我到外祖母家去,看见炕上坐着个青年妇女,穿着一身白,衣服边是毛的,显然正带着热孝。她脸色焦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吃奶的男孩子。我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先前爱笑爱闹的婀娜姐姐。外祖母眼圈红红的,告诉我说婀娜姐姐的丈夫给商店记账,整年整月伏在桌子上,累的吐血,不能做事,被老板辞掉。他的病原本不轻,这一急,就死了。婀娜姐姐把脸埋在孩子的头发里,呜呜咽咽只是哭。外祖母擦着老泪说:“都是命啊!往后可怎么过呢!”
再往后,我离开家乡,一连多少年烽火遍地,又接不到家乡的音信,不知道婀娜姐姐的命运究竟怎样了。
这许多带点苦味的旧事,不知怎的,一看见那两个受着战争折磨的朝鲜小孩,忽然一齐涌到我的脑子里来。我想:故乡早已解放,婀娜姐姐的孩子也早已长大成人,她的生活该过得挺不错吧?可是在朝鲜,在世界别的角落,还有多少人生活在眼泪里啊!等到何时,我们才能消灭战争,我可以回到祖国,回到故乡,怀着完全舒畅的心情,重新看看家乡那像朝鲜一样亲切可爱的山水人物呢?一时间,我是那样的想念家乡,想念得心都有点发痛。
而在一九五九年六月,石榴花开时,我终于回到了久别的故乡。车子沿着海山飞奔,一路上,我闻见一股极熟悉的海腥气,听见路两边飞进车来的那种极亲切的乡音,我的心激荡得好像要融化似的,又软又热。路两旁的山海田野,处处都觉得十分熟悉,却又陌生。瞧那一片海滩,滩上堆起一道沙城,仿佛是我小时候常去洗澡的地方。可又不像。原先那沙城应该是一道荒岗子,现在上面分明盖满绿葱葱的树木。再瞧那一个去处,仿佛是清朝时候的“校场”,我小时候常去踢足球玩。可又不像。原先的“校场”根本不见了,那儿分明立着一座规模很大的炼铁厂。车子东拐西拐,拐进一座陌生的城市,里面有开阔平坦的街道,亮堂堂的店铺,人烟十分热闹。我正猜疑这是什么地方,同行的旅伴说:“到了。”
想不到这就是我的故乡。在我的记忆当中,蓬莱是个古老的小城,街道狭窄,市面冷落,现在竟这样繁华,我怎能认识它呢?它也根本不认识我。我走在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是谁。本来嘛,一去二十多年,当年的旧人老了,死了,年轻的一代长起来,哪里会认识我?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只剩一个出嫁的老姐姐,应该去看看她。一路走去,人们都用陌生的眼神望着我。我的心情有点发怯:只怕老姐姐不在,又不知道她的命运究竟怎样。老姐姐竟不在。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迎出屋来,紧端量我,又盘问我是谁,最后才噢噢两声说:“原来是二舅啊。俺妈到街上买菜去啦,我去找她。”
等了好一阵,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走进屋来,轻轻放下篮子,挺温柔地盯着我说:“你是二兄弟吗?我才在街上看见你啦。我看了半天,心想:‘这可是个外来人’,就走过去了——想不到是你。”
刚才我也没能认出她来。她的眼窝塌下去,头发有点花白,一点不像年轻时候的模样。性情却没变,还是那么厚道,说话慢言慢语的。她告诉我自己有三个闺女,两个大的在人民公社里参加农业劳动,刚拔完麦子,正忙着在地里种豆子,栽花生;刚才那个是最小的,在民办中学念书,暑假空闲,就在家里给烟台手工艺合作社绣花。我们谈着些家常话,到末尾,老姐姐知道我住在县委机关里,便叫我第二天到她家吃晚饭。我怕她粮食不富裕,不想来。她说:“来嘛!怕什么?”便指一指大笸箩里晾的麦子笑着说:“你看,这都是新分的,还不够你吃的?去年的收成,就不错,今年小麦的收成比往年更强,你还能吃穷我?”
我只得答应。原以为是一顿家常便饭,不想第二天一去,这位老姐姐竟拿我当什么贵客,摆出家乡最讲究的四个盘儿:一盘子红烧加级鱼,一盘子炒鸡蛋,一盘子炒土豆丝,一盘子凉拌粉皮。最后吃面,卤子里还有新晒的大虾干。
我不禁说:“你们的生活不错啊。”
老姐姐漫不经心地一笑说:“是不错嘛,你要什么有什么。”
我们一面吃着饭菜,喝着梨酒,一面谈着这些年别后的情况,也谈着旧日的亲戚朋友,谁死了,谁还活着。我忽然想起婀娜姐姐,就问道:“可是啊,咱们那个表姐还好吧?”
老姐姐问道:“哪个表姐?”
我说:“婀娜姐姐呀。年轻轻的就守寡,拉着个孩子,孩子早该长大成人啦。”
老姐姐说:“你问的是她呀。你没见她那孩子,后来长的可壮啦,几棒子也打不倒。那孩子也真孝顺,长到十几岁就去当学徒的,挣钱养活他妈妈。都说:‘这回婀娜姐姐可熬出来了!’
——不曾想她孩子又死了。”
我睁大眼问:“怎么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