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第二部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2)
前言
——致读者实在对不住,读者你是雅士也罢,俗人也罢,恐怕早就盼着这篇前言了。只因到处盛传有个作家在托德西利亚斯孕育了堂吉诃德第二,又在塔拉戈纳生出了他,你准以为我会借机臭骂挖苦一通,出出恶气。说实话,我还真不能叫你满意。再窝囊的人受了欺负也会发火的,可我是个例外。你恨不得叫我骂那人几句蠢驴、浑蛋、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我不打算这么干。他会自作自受的,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犯不着我操心。
最叫我受不了的是他居然指指戳戳说我老了,还缺一只胳膊。挡不住时间从我身边流逝莫非也是我的过错吗?他难道不知道我的胳膊不是在酒店打架掉的,而是在古往今来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失去的?这残疾在一般人眼里当然不会熠熠生辉,但是知道它来历的人们见了自会敬重。一名战士宁可在战斗中死去,也不愿当逃兵求生。这就是我的志向。如果时光倒转,要我重新选择,我还是要置身那个壮丽的场面,决不为了保全身体而逃避。战士脸上和胸部的伤疤犹如天上的明星,激励人们的荣誉感,引导他们上进。我还要说明一点:写作诚然不是一件倚老卖老的事,是要动用聪明才智的;而聪明才智却是伴着年龄增长的。
他还说我求全责备,这也叫我受不了。他还像教训无知之辈似的,详细解释什么是求全责备。说句老实话,在两种不同的求全责备当中,我只知道一种:那就是责备我自己在上帝面前还不够纯洁、善良。既然如此,我怎么还可能去攻击一名教士,更何况他还是宗教裁判所的管事呢[1]?他这样说我显然是有所指的。如果他指的果真是那个人,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殊不知我不仅崇仰此人的才气,而且佩服他的作品和坚持不懈的善举。不过我还是十分感谢这位作者先生,因为他说我的《训诫小说》都不错,只是讥讽有余,劝善不足。那就行了,正因为两者兼而有之,才能称得上不错。
读者你或许觉得我太缩手缩脚了,总是那么细声柔气,不敢给倒霉的人雪上加霜。依我看,这位先生就够倒霉的了。你瞧他,没胆量在光天化日之下露面,姓名也不告诉别人,连出身籍贯也是伪托的,仿佛犯下了弑君的弥天大罪似的。要是你碰巧能见着他,请替我转告:我一点不生他的气。我很清楚魔鬼的诱惑是怎么回事,其中最难抵挡的莫过于勾引一个人心萌奇想,觉得自己有能力写书出书,出名又得利,得利又出名。为了让他明白我的意思,你不妨以你特有的机巧和诙谐讲讲下面的故事:
塞维利亚有个疯子,突然琢磨出世上任何一个疯子都想不到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他呢,拿着一头削尖的苇秆在大街小巷走来走去,只要碰上狗,他就脚踩一只狗腿,手提一只狗腿,然后方方便便把苇秆插进一个地方往里吹气。等狗胀成圆鼓鼓的球,他便在肚皮上轻轻拍两下放它走开。看热闹的人照例很多,他就对他们说:“你们以为吹胀一只狗一点都不费事吗?”“你以为写一本书一点都不费事吗?”
要是这个故事对他不合适,亲爱的读者,你就给他讲另一个,也是说疯子和狗的。
科尔多瓦也有一个疯子,平日总喜欢脑袋上顶一块大理石或是别的不太轻的石板。每当碰上一只迷迷瞪瞪的狗,他就凑到跟前,猛地把重重的石头砸在它身上。狗当然疼得要命,又嚎又叫蹿出去三条街。他就这样来来回回用石头砸狗,正好有一回碰上帽店老板的爱犬。石头掉下去,砸在脑袋上,狗疼得嚎叫起来,主人见了很生气,抄起一把尺子冲疯子走去,差点打断了他浑身的骨头。而且每打一下,就说一句:“你这狗东西,欺负我的小猎犬?你好狠心啊!你没见我的狗是一只小猎犬吗?”他就这么“小猎犬、小猎犬”地吆喝着,直到把疯子打散了架子。疯子这下可学乖了,跑回家去,一个多月没出屋门。后来终于又露面玩他那套把戏了,这次顶的石头更沉。他走到一只狗跟前,两眼直勾勾地瞅了半天,心里也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石头甩下来,只顾嘴里说:“留神,这只狗是小猎犬!”结果,凡是他撞见的狗,不管是丹麦獒还是小巴儿狗,他都说是小猎犬,从此再没把石头甩下来。
那位作者说不定也会出这种事情,所以他最好还是收敛一点,别再费脑筋写什么书了。书写糟了,比石头还难啃。他扬言说,他的书一出版,我就没处挣钱去了。你告诉他,我才不怕他威胁呢!《拉·培壬登嘎》[2]著名的幕间短剧里有句话可以套用来回答他:我的市议员老爷长命百岁,基督保佑大家!雷莫斯伯爵大人万岁!我虽然命途多舛,多亏他尽人皆知的乐善好施,我才得以挺了过来。慈祥的托莱多大主教堂贝尔纳多·德·桑多瓦勒·伊·罗哈斯[3]万岁。就算没有印刷术,又能怎样?就算攻击我的书加起来比明戈·热乌勒戈[4]小曲的字数还多,又能怎么样?这两位贵人,不用我阿谀奉承、苦苦哀求,仅仅出于好心就主动来关心照顾我。即使有朝一日,命运果真叫我一步步飞黄腾达,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欣喜和富足。穷人照样可以很体面,小人却不行。困顿难免遮盖高士的些许风采,但决不能把它全部抹去。美德自会发出光芒,而且必将穿透陋室的缝隙和重重阻隔,从而受到高贵的有识之士的敬重和爱护。
你不用再跟他说别的,我也不跟你说别的了,只想提请你注意,我奉献给你的堂吉诃德二部和第一部一脉相承,是同一位大师用同一块料子裁剪出来的。不过在这里我给你展现出的堂吉诃德形象更加恢宏,最后他终于咽气入土了,免得有人多事,再一次无中生有地诽谤他。他有自己一生的经历就够了,有一个好心人把这些意趣横生的疯癫举动公之于世也足够了,不必再喋喋不休下去。再好的东西一多,人就不稀罕了;可是糟糕的东西一缺乏,反而能引起一些注意。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等着《贝雪莱斯》吧,我马上就写完了,还有,《伽拉苔亚》第二部。
[1]指维加。
[2]《拉·培壬登嘎》,不详,可能是当时风行过的作品。
[3]堂贝尔纳多·德·桑多瓦勒·伊·罗哈斯,罗马教会红衣大主教,托莱多大主教,宗教裁判所的首席审判官,当时权贵莱尔马公爵的叔父。
[4]《明戈·热乌勒戈》,讽刺西班牙国王恩里克四世的诗集,作者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