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第二部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9)
堂吉诃德和他的侍从商谈及其他重大事件
管家太太一见桑丘·潘沙和她家老爷关在房间里,马上就明白他们要鼓捣些什么。她揣摩着两人商量到最后准是决定第三次出游,赶紧抓起披巾,心急火燎地去找参孙·卡拉斯科学士,心想这人能说会道,又跟老爷刚交上朋友,指不定可以劝他别再去干蠢事。她见那人正在自家院子里踱步,连忙上前跪倒在脚下,这时候她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了。卡拉斯科见她又难过又慌张的样子,就问:
“这是怎么了,管家太太?出什么事了吗?您看上去像是连魂儿也没了似的!”“没什么大事,我的参孙先生。都是我家老爷,看样子他又要出蹊跷了!”
“是七窍出血吗,大娘?”参孙问,“是不是身上什么地方受伤了?”
“不是七窍出血,”那女人回答,“是七窍冒疯劲儿!我的大学士先生,我是说,他又要出门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照他自己说,就是满世界四处逛荡。我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头一回,差点没让人揍死,是横搭在驴背上给我们驮回来的。第二回,干脆塞进木头笼子,放在牛车上拉回家了,他还一个劲儿说自己是中了魔法。那副可怜样呀!只怕连生他养他的亲娘也认不出了:又黄又瘦,两只眼睛都陷到后脑勺子上去了。我用了整整六百多个鸡蛋才慢慢让他缓过来。这事上帝和大伙儿都能做证;还有我那些老母鸡,它们才不准我撒谎呢!”
“这话我信。”学士说,“您把它们调理得很好,个个又肥又乖,哪怕撑破了肚皮也决不会胡说八道。这么说,管家太太,并没有出什么大不了的事,您只是担心堂吉诃德先生又要搞什么名堂了,是不是?”
“可不是嘛,先生。”那女人回答。
“别着急,”学士劝她,“只管放心回家去,给我弄顿热热乎乎的饭吃,顺带冲圣女阿珀罗尼亚[1]念几句祷词,不知道您会不会?我说话就到,您等着瞧我的神通吧。”
“我的老天呀!”管家太太嚷嚷起来,“您是叫我给圣女阿珀罗尼亚念经?可我家老爷得的不是牙病,他是脑袋瓜出了毛病。”
堂吉诃德和桑丘关在房间里究竟说了哪些话,传记都如实地做了详细交代。桑丘对他主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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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是还不懂,”桑丘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就知道这些。我想上帝是明白的。”
“对了,我猜出来了,”堂吉诃德恍然大悟,“你原本是想说:你这人唯命是从,很听话,很乖巧,我说什么你都听,总是按我的吩咐办。”
“管家太太,照我说的办!快回去,别跟我拌嘴。要知道我是萨拉曼卡大学毕业的学问人,莫非您比我还有学问不成?”卡拉斯科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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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莱萨说,”桑丘回答,“叫我紧紧把您抓在手心;口说无凭,要看明证;事先说好,免得瞎吵;好话两筐,不如好事一桩。依我说,女人的主意未必对,男人不听也吃亏。”
“我看也是,”堂吉诃德说,“说呀,桑丘老兄,接着往下讲,你今天简直是字字珠玑呀!”
堂吉诃德听了这话,转过脸去对桑丘说:
“我跟你说什么来着,桑丘?我是不会缺侍从的!瞧瞧是谁争着要当吧!是想也想不到的学士参孙·卡拉斯科呀!他可是常年在萨拉曼卡古城校园里取笑逗乐的人,身体健康,手脚灵便,不说废话,还经受得了饥渴寒暑的折磨;总之,当游侠骑士侍从的本事他全有。不过老天怕是不会答应的;哪能为了我称心如意,摧折文坛砥柱,埋没学界泰斗,委屈身怀绝技的才子。新近还乡的参孙还是留在故土为家园和年迈的父母争光吧。既然桑丘不屑伴我同往,我随便找个侍从就行了。”
“何止是听懂了!”堂吉诃德说,“我都钻进你肚子里去了,一眼看透你连珠炮似的说出一大套是冲着什么。听着,桑丘,我倒是挺愿意给你说定个工钱,可是不知道哪本骑士小说上有这样的例子,哪怕给我一丁点开导指引,说说侍从每年也好、每月也好都挣多少钱。可是我差不多看遍了这种书,就是不记得哪位游侠骑士给他的侍从说定过工钱。我只知道他们服侍主人就图个赏赐。不定什么时候主人交了好运,赏给他们一个海岛什么的,至少也得个爵位官衔吧。桑丘,你要是就凭着这点指望和好处愿意来伺候我,那就多谢了。想叫我打破游侠骑士的老章程、老规矩,可是一点门儿也没有。这样吧,我的好桑丘:你家去把我的想法告诉你的特莱萨,要是她乐意,你自己也肯等我的赏赐,则妙乎哉[2]。不行呢,咱们照样还是老朋友。窝里有食吃,不怕没鸽子。知道吗,好伙计?手里攥个糟的,不如盼个好的;宁肯着急骂见鬼,也不到时再后悔。桑丘,我这么说话是为了叫你看看,跟你一样,我也能像喷水似的嘴里吐出一串串的谚语。末了我还有一句话,就是告诉你,如果你不愿为图赏赐陪我出门去闯荡,那就让上帝保佑我,把你变成个圣人。我反正总能找到侍从,而且肯定比你更听话、更勤快,还不像你那么笨手笨脚、多嘴多舌。”
学士听了桑丘·潘沙说话的用语和腔调简直惊呆了。他尽管读过传记第一部,可是总觉得书上把此人描绘得那么有意思实在难以置信。这会儿亲耳听他把“遗嘱加上一条,免得到时无效”说成“遗嘱加上一条,免得到时胡笑”,才明白书上说的原来没错,更加看清此人本是当今世上最难得的傻瓜。他心想,主仆二人如此疯癫实属罕见。
“我已经捉福了我老婆,您带我去哪儿她都不管。”
“我敢打赌,”桑丘说,“您打一开头就听懂了,猜出了我的意思。您这是成心难为我,逼我没完没了地出洋相。”
“也许是吧。”堂吉诃德承认,“好了,还是讲讲,特莱萨都说了什么?”“应该是‘说服’,桑丘,”堂吉诃德订正他,“不是‘捉福’。”
“这些都是实话,”堂吉诃德对他说,“可我还是不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是这么回事,”桑丘告诉他,“老爷您很清楚,咱们早晚都得死;今儿个好好的,明儿个就没了;老羊前脚走,小羊后脚跟;上帝让你活多长,谁也甭想多饶几个钟头;死神不光是个聋子,他来家催命的时候总是心急火燎,求也不行,抗也不行,官也不行,僧也不行。反正大伙儿到处都这么说,神父布道也这么讲。”
“我好像记得,”桑丘顶撞说,“有好几次了,我求老爷您别挑我的字眼。懂得我的意思不就得了。要是不懂,您只管说:‘桑丘你这个鬼东西,我不懂你的话。’要是我还说不明白,您就尽管挑刺吧,我这人为命吃葱……”
“我知道了。”桑丘回答,“我大概是该说‘如数’,不是‘如鼠’。不过这没什么要紧的,反正您听懂了。”
“我听不懂,桑丘。”堂吉诃德马上打断他,“我不明白‘我这人为命吃葱’是什么意思。”
学士打发走了女管家,当即就去找神父,两人商量到时候该说些什么。
“这回我就更不懂了。”堂吉诃德告诉他。
“我要的是,”桑丘答道,“这回不管伺候您多长时间,老爷给我说个每月工钱的准数,到时候用家产来抵。我不想指望赏赐了;老也到不了手,就是到手了也未必称心,还说不定根本就没个盼头。有了钱上帝就会扶我一把了。明说了吧,我想知道我到底能挣几个钱,多少都不要紧。老母鸡一次也只下一个蛋,可是积少成多嘛,赚一点是一点。我反正是不相信也不指望老爷答应给的那个海岛了,不过万一要是成了真的,我还不至于那么忘恩负义,把事情做绝了;我一准仔细把岛上的租税折成工钱,多下来的如鼠退还。”
然后他转向女管家,对她说:
“管家太太不必再祈祷圣女阿珀罗尼亚了。我知道天意难违,阻挡不了堂吉诃德先生再次去追求他高尚新奇的理想。我可不愿日后良心不安,所以要劝说和督促这位骑士,别再让自己威武坚强的臂膀和英勇慈祥的心胸长期蜷缩蛰伏了!因为延迟就是渎职,谁去匡正不义、爱抚孤儿、保护弱女、救济寡妇、帮助婚嫁呢?谁去做许许多多诸如此类与游侠骑士相伴、相连、相关、相系的事情呢?我说,我亲爱的堂吉诃德先生,英俊的武士,您大人阁下何待明日?今天就上路吧!如果此行还缺什么,我可以拿出身家性命来补足。若需本人为高士充当侍从,将使鄙人感到不胜荣幸。”
“为命吃葱嘛,”桑丘回答说,“就是我这人特那个。”
桑丘听主人说得那样斩钉截铁,心里咯噔一下,顿时觉得连天都暗下来了。他原先以为,哪怕有全世界的财宝等着,主人没有他桑丘陪着,也是不会出门的。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在琢磨,参孙·卡拉斯科进屋了。管家太太和外甥女正着急想听听他怎么规劝老爷别出门去闯荡。一肚子鬼主意的参孙跟上次一样,走过去紧紧抱住堂吉诃德,高声对他说:
“啊,游侠骑士的精华,武士的明星,西班牙民族的典范和荣耀!设若有一二人士胆敢妨碍和阻止你第三次出游,我将祈求无所不能、无所不包的上帝干预,叫他们绞尽脑汁无计可施,痴心妄想永难实现。”
“桑丘老兄,”堂吉诃德提醒他,“我看猫比鼠更好。”
“我跟您去,”桑丘连忙对答,他显然是动了感情,两眼噙着泪水又说,“‘面包吃完,没人做伴’,这话可不是冲我说的。我们家祖祖辈辈还没出过忘恩负义的人呢。大伙儿都知道,特别是村里的乡亲们,从我往上,潘沙家世世代代人品怎么样!再说,就凭您做的那些好事,特别是那些好话,我明明白白看出您是一心想提携我。我刚才抠抠搜搜跟您算工钱全是因为听了我老婆的调唆。她呀,只要心里有了个主意,就把你勒住不放,一直到她称心,再紧的桶箍也没她勒得紧。可是呢,话又说回来,男人还得是男人,女人总归是女人。到了哪儿我也得是个男子汉,这没的好说;当然在家里也一样,不管旁人乐意不乐意。所以呢,只要老爷您立个遗嘱,加上一条,免得到时胡笑。然后咱们马上动身,也省得参孙先生不受用,他不是说自己的良心要秃粗[3]您第三次离家出门闯荡吗?我在这儿说好了,名正言顺,我还是您死心塌地的侍从,敢和古往今来伺候过游侠骑士的所有侍从比个高低。”
这时候堂吉诃德和桑丘两人紧紧拥抱,言归于好,并且从此对卡拉斯科奉若神明;此时便遵照他的吩咐和建议,决定三天之后动身上路。临行之前自然得置备旅途所需的一切,包括一顶带面罩的头盔,那是堂吉诃德认为必不可少的。参孙答应从他朋友那儿弄来一顶,估计他这个面子还有;再说那玩意儿早已经黑黢黢布满锈斑,根本看不出当年钢盔的色泽和亮光了。管家太太和外甥女于是大骂学士,闹得不可开交。她们揪断了头发,抓破了脸皮,就像常见的哭丧妇那样;她们又号又叫,似乎老爷这次出门是必死无疑了。
其实参孙劝堂吉诃德再次出门是另有用意的,书里以后会讲到。他事先跟神父和理发师商量过,这都是他们的主意。
三天里头,堂吉诃德和桑丘备齐了他们所需的一切。桑丘哄好了他老婆,堂吉诃德也安抚住外甥女和管家太太,两人便趁傍晚时分出发了。当时只有学士一人知道此事,他还送他们出村走了半莱瓜。两人打算直奔托博索。堂吉诃德骑着老实巴交的洛西南特,桑丘骑着旧日的大灰驴,身后的褡裢里装满了填肚皮的东西和堂吉诃德交给他的钱袋,以备不时之需。参孙跟他们拥抱告别的时候,叮嘱千万捎信回来,那他就能为他们倒运高兴,为他们发迹分忧,也不枉大家朋友一场。堂吉诃德都一一允诺。于是参孙转身回村,主仆二人直奔托博索名城而去。
[1]向圣女阿珀罗尼亚祈祷可治牙疼。
[2]原文为拉丁文。
[3]桑丘想说“督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