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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第二部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18)

堂吉诃德遇到拉曼却的一位有识之士上文已经说过,堂吉诃德继续他的行程,一路上十分欢畅、高兴、得意。他认为自己打了这次胜仗就一跃而为当今世上最勇敢的游侠骑士,往后再有什么厮杀较量,肯定都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什么魔法师连同他们的妖术,他通通都不放在眼里了,而且再也记不得他在自己的骑士生涯中挨的那些数不清的棍棒,那些从天而降砸掉大牙的石块,那些苦役犯如何以怨报德,那些杨瓜斯人如何胆大妄为挥舞木桩。不过最后,他还是想到杜尔西内亚身上:要是能找到计策、办法和途径替她驱魔,那么,即使是世世代代最走运的游侠骑士得到的最大幸福他也不羡慕。他正在那里浮想联翩,桑丘突然开口说道:

“老爷您说怪不怪?我街坊托美·塞西亚勒那大得出奇的鼻子老是在我眼里晃来晃去!”

“桑丘,难道你真以为镜子骑士是卡拉斯科学士,他的侍从是你的街坊托美·塞西亚勒?”

“我也说不清、道不明。”桑丘回答,“我只知道他把我家、我老婆和孩子的事说得那么清楚,除了他还能是谁?再说那张脸,把鼻子一摘,就跟托美·塞西亚勒一模一样。在村里我天天见他,我们两家就隔一堵墙。那说话的腔儿,也活脱儿一个人。”

“桑丘,咱们来讲讲道理。”堂吉诃德对他说,“你好好听着:参孙·卡拉斯科学士有什么必要浑身扛着进攻和防卫的武器来和我打仗?我难道是他的仇人吗?我什么时候招惹得他这么嫉恨我?我跟他作过对吗?还是他眼红我四处征战赢来的名声,所以也拿起武器想争个高低?”

“可是老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桑丘问,“咱们且不管那骑士是谁,他怎么那么像卡拉斯科学士啊?他的侍从干吗那么像我的街坊托美·塞西亚勒呀?照您说,这都是魔法妖术,那干吗不像别人,偏偏像他们俩呀?”

“这全都是鬼花招,”堂吉诃德回答,“通通都是那些死死盯住我的歹毒巫师弄出来的。他们早料到这一仗我准打赢,就事先安排好,让吃败仗的骑士变成我那位学士朋友的模样。我一想到两人的交情,手就软了,剑也就戳不下去了,心里的火气也随着消了,于是便保全了设计谋害我的那家伙的性命。哦,桑丘,你的亲身经历就摆在那儿,总不会错吧!你很清楚,那些魔法师便便当当就能叫人的相貌走样,让美的变丑,丑的变美。这不,两天前,你还亲眼看到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见识过原封不动的她是多么美丽优雅;可我却眼见她变成一个粗笨的乡下女人,又难看,又俗气,眼里布满云翳,口中臭味熏人。既然那个丧心病狂的魔法师胆敢玩弄这么恶毒的花招,那他装扮成参孙·卡拉斯科和你街坊的模样来抢夺我到手的战功,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可是不管对手装扮成什么模样吧,反正我打败了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上帝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了。”桑丘回答。

“堂吉诃德先生,”乡绅回答,“我只有一个儿子。说不定一个没有,我会比现在更幸福一些。不是说儿子不好,可总不怎么合我的心意。他眼看就十八岁了,已经在萨拉曼卡学了六年拉丁语和希腊语。我有心叫他再钻研点别的学问,可是发现他迷上了诗,不知道这算不算一门学问。我本来想叫他学法律,要么就是神学,这可是一切学问里的至尊,可是他怎么也钻不进去。我指望他能光宗耀祖,我知道咱们赶上了好时候,朝廷重赏德才兼备的文士,因为有才无德者就像掉进垃圾里的珍珠。可我儿子就会整天追究荷马在《伊利亚特》里的某句诗写得好还是不好,马尔西阿勒[2]的某首讽喻诗是否太猥亵了,维吉尔的这几句诗该这样还是那样理解。反正他的话题总离不开上面这些诗人的作品,当然还有贺拉斯、佩尔西乌斯[3]、尤维纳利斯[4]、提布卢斯[5]。他看不上现代西班牙语作家,可是尽管他不怎么喜欢西班牙语诗作,最近还是被那么四句诗弄得神魂颠倒,说是要写一篇韵体诠释。这活是受萨拉曼卡大学之托,我想是准备参加什么文学竞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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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儿女们是父母身上的肉,好也罢赖也罢,都得像命根子一样喜欢。父母有责任从小指引他们走正道,使他们受到良好教育,养成良好的基督徒心肠,只有这样,他们长大之后,才能成为年迈父母的依托和子孙后代的光辉楷模。硬逼着他们钻研这门或者那门学问,我看未必妥当。当然恰如其分地劝说引导也没什么坏处。不少年轻人福气好,有父母栽培,读书不是为了混饭吃,我看倒不如听其自然爱好,想学什么由他们自己去。研究诗学固然只能供消遣,不怎么实用,但是终归不是那种学了有伤体面的行当。依我说,绅士先生,诗歌这东西像个娇嫩的小姑娘,美艳绝伦,其他学问是她的一群使女,专门致力装点、修饰、美化她,供她驱遣,也因她增彩。可是这个姑娘不愿被人把玩于掌心,也不愿被炫耀于通衢闹市,更不愿被收藏于深宫秘室。她的质地具有十分特殊的性能,精通者可以把她锻造成无价的纯金。对她千万要着意调理,要防止沦为粗鄙的讽喻和暴虐的宣泄。除了英雄史剧、可歌可泣的悲剧和欢快有趣的喜剧,一般的诗作不应该拿来赚钱,决不允许油腔滑调之辈和愚鲁无知之众染指,他们怎能了解和品味诗中的精髓真谛!我所说的无知之众不仅仅指微贱的平民百姓,凡是不懂行的,哪怕他是王孙公子,也应当而且必须归于无知之众。只要按照我说的这些原则学诗写诗,必能成名,受到世上各个文明民族的敬仰。先生,您似乎说过,令公子看不起西班牙语诗作,他这想法就不太对了。道理很简单:伟大的荷马不用拉丁语写作,因为他是希腊人;维吉尔不用希腊语写作,因为他是罗马人。一言以蔽之,所有的古代诗人都是用吸吮母乳时学会的语言写作的,他们不必使用外语来表达自己高超的思想。既然是这样,同一做法理应适用于当代各国。德国诗人不应该因为用德语写作而遭蔑视,卡斯蒂利亚诗人也好,比斯开诗人也好,都一样。先生,我猜想您的儿子并非厌恶西班牙语诗作,而是受不了那些只会家乡话的诗人。这些人不懂外语,又缺乏别的知识,因此即使颇有天分,也得不到发扬光大和升华。不过即便您儿子这样想,也仍然欠妥。人所共知,诗人是天生的,换句话说,一个天才诗人从娘胎里出来就是诗人了。他单凭上天恩赐的禀赋,不用苦学什么技巧,写出来的东西就能证实那句名言:上帝寓于吾人[6]。当然我也承认,天才诗人掌握了技巧则能好上加好,会远远超出仅靠技巧撑门面的诗人。道理也很简单:技巧不能超越天赋,只能完善天赋。所以,只有天赋加技巧或者技巧加天赋,才能造就一个完美无缺的诗人。

两人正说着话,后面有个同路人赶上了他们。那人骑一匹黑白花的漂亮母马,穿一件带黄丝绒穗子的绿呢大衣,头上的猎帽也是黄丝绒的。马背上的鞍具是远游时用的高鞍短镫,也是黄绿相间。一把摩尔弯刀挂在金绿斑驳的宽宽的皮肩带上,一双皮料和做工相同的短筒靴。马刺并未镀金,却漆成绿色,明光锃亮,与身上的服饰十分相称,倒比纯金的还漂亮。那人赶上来,客客气气打过招呼,便策马径直前去了。可是堂吉诃德叫住了他:

“优雅的绅士先生,如果您和我们同路,又没有什么急事,能不能赏光相伴一程?”

可是在绿衣人看来,堂吉诃德真是稀奇古怪:没见过那么干瘪的马,那么细长的身材,那么黄瘦的面孔,还有那身盔甲,那副神情姿态。总之他那副尊容在这一带地方已经多少年没见过了。堂吉诃德看出那人在仔细端详他,也知道他默默不语地等着什么。他一向礼数周全、善解人意,所以不等对方发问,自己就抢先答复了:

人人交口称赞。

同路人勒住马,惊奇地打量着堂吉诃德的模样和装束。碰巧他摘了头盔,交给桑丘当行李挂在灰驴鞍前。绿衣人不停地端详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更是不停地端详绿衣人。看来他是个正路人,年纪五十岁上下,稍有几根白发,脸部棱角分明,目光里透出几分戏谑、几分庄重。总之,从服饰和做派来看,显然是个有身份的人。

“怎么?”绿衣人问,“您居然不认为那些书里说的都是假话?”

“当然啦,”那人答道,“我之所以急匆匆走开,是怕这匹母马惊扰您的坐骑。”

“老爷,没事,”桑丘插嘴说,“您只要抓紧母马的缰绳就行了,我们这匹马是世上最老实、最规矩的。它还从来没干过这种丑事呢!只有一回它想撒野乱来,老爷和我狠狠收拾了它一通。这会儿,您尽管放心大胆地等着我们就是了。您即使是把母马端在银盘子里送上门,我看这家伙也再没这贼胆了。”

堂吉诃德说完这话便不再言语。绿衣人半晌不作答,想必是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骑士先生,您确实猜准了我默默不语在等待什么,可是您的一席话并没能消除我见到您所感受的惊讶。照您说,一旦知道您是谁,我就不奇怪了,可结果并非如此。听了您的话我反倒更加迷惑不解了。是怎么回事?难道当今世上还有游侠骑士?还有把他们的真人真事印成书的?我不能相信如今天底下还有人接济寡妇、保护弱女、成全婚嫁、帮助孤儿。可是我却眼睁睁看到了您,真是难以置信!谢天谢地,如果您说的那本传记里真的如实记载了您高尚的骑士行状,但愿它能一举扫荡那些数不清的假游侠骑士小说!它们充斥世间,败坏良好习俗,辱没写实传记。”

桑丘重新跨上驴鞍。他这一招逗乐了满腹心事的主人,也使得堂迭哥更加惊诧。这时堂吉诃德问乡绅有几个儿女,而且接着说,古代哲人不懂得有至高的上帝,便认为世间至善在于得天独厚的禀赋、左右逢源的财货,以及众多的朋友和绵延不断的好儿孙。“请您尽管让我亲吻吧!”桑丘回答,“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看见骑马的圣人。”

四处探奇冒险,

绿衣人听了堂吉诃德的一番宏论不禁目瞠口呆,甚至开始觉得他不像是个疯子。桑丘却听得不耐烦,见路边有牧人在挤羊奶,便离开主人去讨点奶喝。乡绅发现堂吉诃德颇有见地、谈吐不俗,内心十分欣喜,打算跟他继续交谈下去。偏偏这时候堂吉诃德一抬头,看到路上迎面驶来一辆大车,上面挂满了国旗,心想又有新的奇遇了,便大声喊叫桑丘,吩咐他把头盔送过来。桑丘听见唤他,慌忙离开牧人,催着灰驴就往回跑。这次他主人又有了一遭荒唐而可怕的经历。

他心里很明白,杜尔西内亚变成那副模样全是他自己一手鼓捣出来的鬼花招,所以一点不信服主人那套梦话。不过他不打算顶撞,免得说话不小心自己露马脚。

“因此,绅士先生,我这番话的结论在于:叫您的儿子沿着命运指引的道路走下去吧。我想他无疑是个好学生。已经掌握了古典语言,这等于顺利攀登学问的第一层阶梯。从此开始,自然早晚会置身文学的顶峰,这对剑袍绅士来说是很高的荣誉,如同冠冕之于主教,礼服之于法官,是光荣、声望和身价的象征。如果您的儿子写讽刺诗败坏别人的名声,您尽可以责骂他,惩罚他,撕碎他的作品。可是如果他像贺拉斯那样劝诫世人,谴责常见的恶习,而且文笔也同样优美,那您就该赞扬他。诗人有权利反对嫉妒心,在诗中指出嫉贤妒能的坏处,并且批评其他种种恶习,当然不必指名点姓。不过确实有些诗人专喜欢恶语伤人,哪怕因此被流放到彭托岛[7],他们也在所不惜。行为检点的诗人,写诗的时候也会很检点。笔是心灵之舌;心里产生了什么想法,笔下自然就写出什么。只要掌握神奇诗艺的是贤德稳健之士,君王贵胄就会器重他们,褒奖他们,赏赐他们,甚至给他们戴上桂冠。据说雷电不击桂树,那么凡是头顶桂冠者,也就无人胆敢攻击了。”

“此话大可商榷,”堂吉诃德回答,“我是指小说里的游侠骑士到底是真是假。”

桑丘专心致志地倾听乡绅讲述自己的日常起居和消遣,觉得他简直是个慈善的圣人,肯定有创造奇迹的本领,于是从驴背上翻身而下,匆忙跑上前去抓住那人的右马镫,一遍又一遍地亲吻他的脚,泪水盈眶,充满虔敬之情。乡绅见这情景,便问道:

“老兄你这是干什么?你吻我的脚是什么意思?”

“我离开故乡,变卖家产,抛弃安乐窝,投入造化的怀抱,听凭它任意摆布。我一心要重建衰亡已久的游侠骑士行当,不少时日以来,我东磕西碰,这里摔倒了,那里站起来,总算差不多如愿以偿了。我接济过寡妇,保护过弱女,成全过婚嫁,帮助过孤儿、幼童,总之尽了游侠骑士的天职和本分。我的武功和善举不计其数,所以有幸被载入书本,几乎扬名世界各国。我的传记已经刊印了三万多册,而且看架势,只要老天不半道变卦,还得接着这么刊印三万次。长话短说吧,只消道出几个字甚至一个字就够了:我是堂吉诃德·德·拉曼却,外号人称‘苦脸骑士’。我知道自吹自擂不甚光彩,可是既然没人出面引见,我只好自我介绍了。绅士先生,您现在知道我是谁,干的哪一行,就不必奇怪我的战马、长矛、古盾、侍从、浑身的盔甲、焦黄的面孔、干瘦的四肢了。”

堂吉诃德听他讲完,回答说:

“我不是圣人,”乡绅告诉他,“我作的孽多了。老兄,你才像个圣人呢!瞧你这么实诚,肯定心眼儿很好。”

[1]游子,打猎时用来引诱同类的活鸟。也作诱鸟。

“我这副模样在您看来确实新奇稀罕,所以我不奇怪您觉得奇怪。不过我要是告诉您我是骑士,您也许不至于如此惊诧:

“我不这么认为,”堂吉诃德回答,“不过先说到这儿吧。要是咱们的行程再长一些,我会叫您明白,确实有人认为那些书里说的不是真话,可您不该跟他们一般见识。”

听了末了几句,同路人开始揣摩堂吉诃德是不是有些疯癫,想接着听下去再做定论。可是两人没能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因为堂吉诃德介绍完他的生平和职业之后,便求对方也讲讲自己是谁。于是绿衣人回答说:

“我嘛,苦脸骑士先生,是个乡绅,家就在前面的村里。如果上帝乐意成全,咱们今天可以一块去那里进餐。我名叫堂迭哥·米朗达,家境还算富裕,守着妻子、儿女和几个老朋友度日,不过是时常打打猎、钓钓鱼。可是我没养猎鹰和猎犬,只有一只温驯的游子[1]和一头冒失的白鼬。我还有百十来本书,有西班牙语的,有拉丁语的;有讲历史的,也有讲信仰的。骑士小说嘛,还从没有跨过我们家门槛。我不大读神学,更多是翻阅一些世俗的书,当然是在其中寻求正当的娱乐、优美的文笔和新颖奇巧的构思。这种书在西班牙实在是太少见了。有时候我跟邻居和朋友们一起吃饭,更多的时候是我请他们。我家的饭菜干净清爽、丰美可口。我从不背后议论别人,也不允许别人在我面前嘁嘁喳喳。我不打听别人的隐私,也不两眼老盯着别人在干什么。我每天做弥撒;我拿出一些家产接济穷人,但是从不炫耀自己做的好事,免得沾染上伪善和虚荣的恶习;怕是最谨慎的心灵,也很容易不知不觉受到这类毛病的侵袭。我总是尽力说和闹纠纷的人。我虔诚信仰圣母,衷心依靠我主上帝的大慈大悲。”

[2]马尔西阿勒(43?—104),古罗马诗人。

[3]佩尔西乌斯(34—62),古罗马诗人。

[4]尤维纳利斯(55/60一约127),古罗马诗人。

[5]提布卢斯(约公元前55—约公元前19),古罗马诗人。

[6]上帝富于吾人,古罗马诗人奥维德语。

[7]彭托岛,在黑海地区。此处指的是奥维德的遭遇,但流放的原因不符史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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