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第二部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45）

堂吉诃德接着给桑丘·潘沙忠告听了堂吉诃德上面的一番议论，谁能说他不是头脑清醒用心良苦呢？不过，这部伟大传记已经屡次提到，一涉及骑士话题，他必定张口胡说，而谈论别的事情，他始终思路敏捷清晰，因此所行违所言、所言悖所行是屡见不鲜的。他接着又对桑丘说出一番劝诫，口气轻松诙谐，既显得精明又透出疯癫，二者都达到了极致。桑丘十分用心地听着，想尽力牢牢记住这些嘱咐。看来他真打算身体力行，盼望着他心目中孕育已久的那个好总督早日出世。只听堂吉诃德继续说出下面的话：

“至于你应该如何照看自己和料理家务，桑丘，我要你做的头一件事就是你得收拾得干干净净，常铰指甲，别像有些人留得那么长；他们以为有了长指甲手才显得秀气，真是无知透顶！他们从来不修剪，殊不知捎带的这种废物哪里是什么指甲，简直就是蝎虎爪子！分明是肮脏极了的坏习惯！

“桑丘，不要衣带松散、邋邋遢遢，这只能说明一个人萎靡不振；像尤利乌斯·恺撒那样玩世不恭故作衣冠不整就更糟糕了。

“必须谨慎掂量你当官的进项；要是有心发给仆人号衣，只需体面实惠就行了，不应追求华丽奇特。除了仆役，还得兼顾别的穷人；我的意思是，比方你打算给六个侍童号衣，那你只给他们三套，另外三套送到穷人手里，这样你在人间和天堂就都有人侍奉了。讲排场爱虚荣的人是不会想出这种分发号衣的新办法的。

“别吃大蒜和葱头，否则人家一闻味就知道你是个下等人。

“不慌不忙地走路，斯斯文文地说话，可也别弄得像自言自语。总之，不要装腔作势。

“午饭吃少点，晚饭更得少；身体的好坏全靠肠胃来保养。喝酒也要节制，要知道，喝得太多，既会失言又会违约。

“记住，桑丘，别用两边的牙关嚼东西，也别当着人的面呃逆。”

“这呃逆是什么？我不懂。”桑丘说。

“老爷，”桑丘回答，“我很清楚，您说的这些都是一番好意，圣贤之言，大有用处。可是我要是一句也记不住怎么办呢？当然，比方什么别留长指甲呀，合适的话再娶个老婆呀，倒是再也跑不出我的脑瓜了。可是叫我记住这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拼盘杂烩，就像问我去年天上的云彩什么模样，早就没影了。所以，我看还是给我写下来的好。我虽然不识字，但是可以交给我的忏悔神父，叫他看火候，时不时提醒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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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甭提有多棒了！”桑丘说，“听着：瞧我这大牙两颗，试试伸进你的大拇哥；有人打老婆主意来我家，再怎么追问他也不答话；还有：瓦罐碰石头，石头碰瓦罐，倒霉的还是瓦罐。句句都说到点子上。就是说，谁也甭想招惹总督，还有别的当官的，他总是要吃亏的，就像伸进两颗大牙中间的手指头一样；是不是大牙不要紧，只要是牙就行。总督说话也不能顶撞，就像有人来家打我老婆的主意，我叫他滚出去，他能回嘴吗？至于石头碰瓦罐，连瞎子也看得清楚。所以，看见别人眼里有刺的人，最好也看看自己眼里的檩条[2]，免得人家说他死人害怕无头鬼。老爷您想必知道：傻瓜蛋在自己家事事都明白，精灵鬼到别人家两眼一抹黑。”

“我自己的名字还是会写的，”桑丘回答，“我在村里的教友会里当过听差，总算会写几个字母了，大得跟货包上的记号似的，听说那就是我的名字。再说，我还可以假装右手残废了，叫别人替我签名。反正只要不死，什么事都能想出办法。我有权有势的，干什么不行？比村长儿子神气多了……我是总督，比村长还大，叫他们来瞧瞧我的威风吧！谁要是想耍弄我糟践我，瞧着吧：出门本想剪羊毛，自己剃光往回跑；只要上帝待见，自个儿在家也舒坦；阔人胡诌一句，都当圣旨领去。我当上总督，又有了钱，再加上我想手头大方一点，我怕什么悬乎不悬乎的？我才不呢，自己变成一摊蜜，苍蝇一准来叮你；我的一个老奶奶说过：财有多大，气有多粗；深深把根扎，不怕人找碴。”

“这事只怕上帝也没法子，”桑丘说，“那些老话顺口溜什么的我知道得比书上还多，我一开口，它们就都挤到嘴边了，你争我抢地要出来。结果呢，谁挤在头里，舌头就把谁先甩出来，管他合适不合适呢！不过，往后我留点神就是了，只说那些合乎我这大官人身份的。家里粮堆满，做饭也方便；分牌的不洗牌；爬上楼顶敲钟最保险；送人还是留下，仔细用用脑瓜。”

“桑丘，眼下我就想到这些嘱咐。日子还长着呢，往后你要留心及时通个音信，告诉我你怎么样，我再见机行事，随时给你出主意。”

“上帝呀，你这个该死的桑丘！”堂吉诃德不耐烦了，“怎么不来六万个魔王撒旦把你连你的谚语一起劫走！你这成串的顺口溜说了整整一个钟头了，简直就像不停地往我鼻子里灌水似的！我敢担保，这些谚语早晚有一天要把你推上断头台；你的老百姓非得把你轰下台不行，至少也要聚众造反。你这个浑蛋倒是说说看，你是从哪儿趸来的这些玩意儿？你用的是地方吗？蠢货！我为了把一句成语用得对景儿，常常是累得像刨地一样出一身汗。”

“天哪！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堂吉诃德喊道，“当总督的不识字，这算怎么回事呀！桑丘，你知道不？一个人不识字，或者是个左撇子，只能有两种解释：要么是他父母太贫贱低微，要么是他自己太恶劣顽皮，学不出名堂成不了才。你这可就太悬乎了！我想你至少得学会签名吧？”

“我想再给你最后一个忠告，虽说和仪表风度无关，我还是希望你牢牢记住。我觉得，比起刚才说的那些，也一样要紧。我是说，别跟人家去讲究什么身世门第，比来比去的。明摆着，一比就有赢有输；输了的恨你，赢了的也决不会谢你。于是堂吉诃德告诉他：

“呃逆嘛，桑丘，就是打嗝儿的意思。这可是咱们卡斯蒂利亚语里面最难听的一个字眼，不过倒挺传神。讲究一点的人干脆到拉丁语里去想办法，管打嗝儿叫呃逆；不说一声声饱嗝儿，而说一阵呃逆。就算有人听不懂这话，也不要紧，用时间长了大伙儿就习惯了，一听就懂。语言就是靠大伙儿你用我用才慢慢丰富起来的。”

“瞧瞧，桑丘，你又来了！”堂吉诃德说，“一出口就是成串成溜的谚语，谁也比不上你！妈妈再打我，照样抽陀螺。我正劝着你少用点顺口溜，眨眼的工夫，你张口就没完没了！都是跟咱们说的话题沾不上边的。桑丘，只要用对地方，我并不反对你说谚语，可是动不动就这么乱七八糟成串地冒出来，好好的话也让你搅和得又俗气又没劲儿！

“骑马的时候，别使劲儿把身子往后鞍架子上靠，两条腿也别直挺挺地叉开，离马肚子老远；也别一副懒洋洋的架势，就像骑在你的灰驴上似的。有的人上马就是骑士，可有的生就一副马弁相。

“说真的，老爷，”桑丘回答，“您这么千叮咛万嘱咐的，我说什么也得记住别打嗝儿，因为我常犯这个毛病。”

“桑丘，是呃逆，不是打嗝儿。”堂吉诃德订正他。

“从今往后我就说呃逆，保准忘不了。”桑丘回答。

“不要睡懒觉，伴着太阳起床，整天都过得痛快。记住，桑丘，勤奋是好运之母；反之，懒惰的人永远也甭想如愿以偿。

“你的装束应该是一条长裤，一件紧身袄，再罩上长披风。千万不要肥腿裤，这对骑士和总督都不合适。

“这个桑丘可不是你。”堂吉诃德回答，“你不光废话连篇，还满嘴胡说，没完没了。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脑袋瓜里又钻出哪四句谚语，用在这儿还那么妥帖？我的脑袋瓜也很不错，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

“上帝呀，我的主人老爷！”桑丘喊道，“您就为这点事光火啊？我使使自个儿的家产干得着别人的屁事！我这人又没别的钱财家产，除了俗话还是俗话。我这会儿又想出四句来，用在这儿简直太妥帖了，就像小筐里整整齐齐摆好的甜梨似的。不过，我还是不说的好；少说废话才是桑丘[1]。”

“还有，桑丘，说话的时候，别再像往常那样掺和进去好多老话顺口溜什么的。谚语之类固然是些简短的格言，可你用得驴唇不对马嘴，哪里是什么格言！简直成了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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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桑丘，”堂吉诃德回答，“傻瓜不管是在自己家还是别人家，通通一无所知。愚鲁之木怎能结出智慧之果？咱们别再说这个了，桑丘。你要是当不成好总督，那是你自作自受，也叫我丢脸。不过，我已经心安理得了，反正我竭尽全力、诚心诚意地好言相劝过，我既履行了诺言也尽了责任。桑丘，但愿上帝帮衬你当好你的总督，也别让我老是提心吊胆，怕你把海岛折腾个底儿朝天。一旦出了这种事，我也只好向公爵道个不是，说明白你是个什么人，告诉他，你这个胖墩墩的小矮个儿不过是条装满了顺口溜和坏心眼儿的大口袋。”

“老爷，”桑丘说，“您要是觉得我不配当这个总督，我这会儿就马上撒手。我可是把黑指甲盖那么大点的灵魂看得比整个身子还重。我不如干脆还做我的桑丘，吃我的面包和葱头，犯不着去当那个总督，吃什么鹌鹑和仔鸡。再说呢，大小贫富，睡着了都一个样。老爷您也不妨想想，这当总督的主意还是您给我出的哩。其实我呆鸟一个，知道什么叫海岛总督呀！要早知道当总督会让鬼叼去，那我倒情愿做个本分的桑丘进天堂，也不当那个总督下地狱。”

“我的上帝！”堂吉诃德回答说，“桑丘，就凭你这几句话，你就够资格当上一千个岛子的总督了。你到底是个生来的好人；没有这一点，再多的学问也白搭。尽管求上帝保佑你吧，千万别把开头弄糟了。我是说，时时处处你得一心一意想法把什么事都办好。立志善良，自有天助。现在咱们去吃饭吧，我琢磨着主人已经在等咱们了。”

[1]这句谚语本应是：少说废话才是圣人。在西班牙语里，“圣人”和“桑丘”谐音。

[2]桑丘是在套用《圣经·马太福音》第十章三节里的话，原文是：“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