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第二部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33)
下面将谈到许多重大事件桑丘觉得自己特别受到公爵夫人的垂青,真是欣喜异常,心里盘算着,当初在堂迭哥家和巴西里奥家享用过的一切,在她家城堡里一定也应有尽有。他一向喜欢过舒坦日子,一遇到能美美犒劳自个儿的机会,他就紧紧抓住不放。传记里说,在大队人马到达那座不知是别墅还是城堡之前,公爵本人已经先头赶到,向众家人奴仆交代应该如何接待堂吉诃德。客人随同公爵夫人刚刚走到城堡门外,里面便出来两个跟班或马弁模样的人物,一身洋红细缎长袍直垂脚面,就是那种起床时穿的晨衣。两人搀扶堂吉诃德下马,同时暗中悄悄告诉他:
“劳驾大人把公爵夫人抱下马。”
堂吉诃德便照吩咐去做,于是宾主二人不免着实客套谦让了一番。最后还是公爵夫人坚持不肯,说只能由公爵本人充当马弁扶她下马着地,她一个区区妇人怎好劳动伟大的骑士。末了当然是公爵本人把她抱下马。他们步入宽敞的大院,立即有两个秀丽的使女迎上去,把一件质地细腻的猩红大氅披在堂吉诃德肩上。这当儿,四周的游廊里突然挤满了主人家的男女仆人,他们一起高声喊道:
“欢迎出类拔萃的游侠骑士光临!”
他们还几乎人人手捧小碗,往堂吉诃德和公爵夫妇身上喷洒香水。此情此景,使堂吉诃德受宠若惊;这是他第一次完完全全感受到自己的游侠骑士身份是真实的而非虚幻的。在他读过的书上,以往世世代代的骑士受到的都是这种礼遇。
桑丘这会儿也不管他的灰驴了,只顾紧紧跟在公爵夫人身后,走进城堡。可是他又觉得把驴子孤零零撇下,实在于心不忍,正好看到在出来迎接公爵夫人的仆妇之中有一位威严端庄的嬷嬷,便凑上去对她低声说道:
“贡萨雷斯太太,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
“我叫罗德里格斯·德·格瑞哈勒巴。”那嬷嬷回答,“大哥,有什么吩咐吗?”
桑丘求道:
“劳您大驾去城堡门外看看,我的灰驴在那儿。麻烦您叫人把它牵进马房,您亲自动手也行。我那小可怜儿胆儿太小,说什么也不敢自个儿孤零零地待着。”
“我不记得有这么回事,桑丘。”堂吉诃德顶了他一句,“你爱说什么,尽管说,可是得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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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提到那么多人名,说得那么详细!我不得不承认,桑丘,你说的八成都是真的。接着讲,尽量短点;照你这样只怕两天也讲不完。”
“我看这话也太伤人,”公爵夫人说,“别的不论什么话也就罢了。”
桑丘发誓赌咒地向他保证,往后一定把嘴缝起来,再不就按主人吩咐,说话以前先咬咬舌头,免得不过脑子信口胡说;在这件事上主人尽管放心,他决不会叫别人看出他们的老底。说话工夫,堂吉诃德已经穿好衣裳,系上肩带,挂起佩剑,又把猩红大氅披在肩头,还戴上姑娘们给他的一顶绿缎小帽。他打扮停当,就朝大厅走去。只见众侍女已分两翼排开,两边人数相等,个个手里都捧着盥洗用具,毕恭毕敬地伺候他洗手。随后,餐厅管家领着十二个侍童来请他前去就餐,说是公爵夫妇已经恭候多时。一伙儿人前呼后拥把他夹在当间,庄严隆重地步入餐厅。杯盘已经摆好,只有四个座位。公爵夫妇特意走出厅门去迎接他,身边还有一位神色严肃的教士。通常贵族之家都有一位这类人物负责指导家政,这些人自己并非出身贵族,所以也就不知道如何教导生就的贵族们恰如其分地行事。这些人只会以小人的狭窄心胸去衡量大人物们的宽广襟怀;这些人本想教给他们指导下的人家学会节俭,结果却弄得他们锱铢必较。陪同公爵夫妇上前迎接堂吉诃德的那位不苟言笑的教士想必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三人对他一番恭维客套之后,便把他簇拥在中间,走过去入席。公爵请堂吉诃德坐主宾席,尽管他一再推辞,可是终究拗不过毫不让步的主人,只有从命。教士坐在他对面,公爵夫妇也在左右两边入席了。
“老实对您讲吧,”桑丘反唇相讥,“我老爷可是个通今博古的行家,我听他说起过朗萨洛特的故事:
大不列颠是故乡。
然后她转向桑丘说道:
“桑丘老兄,你该知道堂娜罗德里格斯还年轻着呢。她之所以头巾包得严严的,按时尚,那是表明她的身份,并不是说她上了年纪。”
“当时嘛,是这样的,”桑丘接着讲,“两人正要入席,我这会儿就像眼前还清清楚楚看着他们呢……”
“不知道那主人是不是跟这听差的一样聪明伶俐,”嬷嬷回答他,“那我们可就热闹了!一边去吧,我说老兄。你和那个带你来的家伙都够背时的!你自个儿去管那头驴吧!我们这种人家的嬷嬷们可从来没干过这种活!”
“真要命!伙计你快从腾布雷盖赶回家吧,快把故事讲完!莫非你还想等着那位绅士入殓,然后再给更多的人办丧事?”
一听桑丘的话,堂吉诃德就不由得一颤,琢磨着他肯定又要露怯了。桑丘瞅了他一眼,明白他在想什么,于是便说:
“要依我说,干吗要尽量短点?”公爵夫人说,“叫他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哪怕六天也讲不完呢!他果真能讲这么长时间,那才是我这辈子过得最有意思的一段日子呢!”
“老爷您别担心我走火说出不得体的话来。我忘不了您刚刚给我的忠告,什么话多话少、话好话坏!”
嬷嬷屈驾秣瘦马,
贵妇侍奉在身旁。
“还能跟谁?”嬷嬷回答,“这个老小子说他的毛驴在城堡门外,死缠着叫我替他牵到马房去,还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搬弄来古训,说是贵妇怎么伺候一个叫什么朗萨洛特的,嬷嬷怎么照看他的瘦马。这还不算,末了还骂我是个老婆娘。”
桑丘啰里吧唆讲着,又时不时乱打岔,那位教士大人很是不耐烦,公爵夫妇二人觉得十分有趣。堂吉诃德在一边又急又火,如坐针毡。
“依我说,”堂吉诃德提议,“二位贵人最好把这个傻瓜从这儿轰走,省得他满嘴胡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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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诃德在一边全都听见了,便说:
“桑丘,你怎么在这个地方提这种事情呢?”
这时候公爵说话了:“看在公爵的面上,”公爵夫人说,“不能让桑丘离开我一步,我很喜欢他,知道他是个明白人。”
“你个婊子养的!”嬷嬷顿时气得满脸紫涨起来,“我老还是不老,上帝心里有数,跟你什么相干?你这个满嘴蒜臭味的浑蛋!”
“太好了!”桑丘更来了劲儿,“那准是个老家伙喽。要是数着各人的年岁比输赢,您老准吃不了亏!”
“我要说的呀,”桑丘还没个完,“可是件真事。我老爷堂吉诃德就在眼前,我怎么敢撒谎呢!”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大家都很开心,只有堂吉诃德不以为然。说话的当儿已经到了楼上,堂吉诃德被让进客厅,里面挂满了金光灿灿的锦缎幔子。六位姑娘代替了侍童帮他解盔卸甲,她们经过公爵夫妇指示调教,都知道该干些什么,怎么服侍堂吉诃德,好让他切实觉得自己这个游侠骑士受到应有的款待。卸去盔甲,堂吉诃德身上就剩下套裤和羚羊皮短袄,更是显得细长干瘦,深陷的腮帮子恨不得在口腔里紧紧贴在一起。见他这副尊容,那些伺候他的姑娘差一点就憋不住放声笑破肚皮,可是她们知道男女主人事先清楚交代过的话,只好始终强忍。她们叫他脱光了换件衬衫,可他死也不肯,说是游侠骑士既要有勇气,又要知礼仪。最后他求姑娘们把衬衫交给桑丘,主仆二人躲进一个房间,里面放着一张十分考究的大床,他这才开始脱衣换衣。他见屋里没有外人,就对桑丘说:
“你这个新恶棍、老浑蛋,你倒是说说看,那样侮辱糟践一位庄重可敬的嬷嬷,你觉得合适吗?你干吗偏偏那个时候想起你的灰驴?东道主既然如此慷慨地款待咱俩,难道还会亏待咱们的牲口吗?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求求你了桑丘,你是不是悠着点,别露出太多的破绽,让人家一眼看出你原本不过是个又粗又糙的下贱坯。听着,你这个孽障,仆人越体面越有教养,主人也就越光彩。跟其他人相比,王公贵族占了一个很大的便宜:那就是他们手下使的人跟他们本人一样文质彬彬,你难道还看不出,你土头土脑把我也给连累了?人家见你是个粗鲁的乡下佬,一个出洋相的小丑,肯定会认为我是个江湖骗子、冒牌骑士。这样不行啊,桑丘老兄,你千万得改掉那些坏毛病,别再那样贫嘴饶舌、插科打诨,不定什么时候绊个跟头,就成了个背时的小丑。想法捆住你的舌头,趁一句话还没冲到嘴边,先好好掂掇思量一下。你要知道,咱们可是到了好地方,靠上帝保佑和我浑身的勇气,咱们准会名利双收的。”
“你撒不撒谎,关我什么事!”堂吉诃德说,“我才不管你呢,桑丘!只是说话的时候多留点神就是了。”
“桑丘很有道理,不该这么责怪他。灰驴一定要按他的吩咐给喂足草料,得像款待他本人一样好好照看。”
“我是说,”桑丘继续讲,“他们俩正要入席呢,庄稼汉推呀让呀,非叫绅士坐首席;绅士也推呀让呀,非叫庄稼汉坐首席,还讲,在他家里当然是他说了算。庄稼汉认为自己还是有教养、懂礼貌的,说什么也不肯。最后绅士急了,两只手摁着他的肩膀,硬让他坐下,还告诉他:‘坐下吧,真烦人!我坐在哪儿都一样,反正总是你的上首。’这就是我的故事,我敢说,眼下还挺应景儿的呢!”
“快讲吧,老兄,”教士催他,“照你这么下去,一辈子也完不了。”
“那么先生们,我就接下去了。”桑丘说,“提到这位绅士,我可是太熟了。他家到我家也就是一箭路。他请的客人是个穷庄稼汉,可是个体面人。”
“我前后左右都留着神呢,再说,‘爬上楼顶敲钟最保险’,诸位听我说就知道了。”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不然就叫我后半辈子没好日子过。”桑丘辩解道,“只是我太心疼我的毛驴了,除了托付给堂娜罗德里格斯太太这样心肠慈善的人,我还能托付给谁呢?”
她说这句话的声音很大,结果被公爵夫人听见了。夫人一回头,见嬷嬷气鼓鼓的,两眼直冒凶光,就问她跟谁干仗呢。
“靠上帝帮忙,有半辈子就够了。”桑丘回答,“我刚说了,那庄稼人来到那位请客的绅士家里——他已经不在世了,愿他的灵魂安息;对了,还有:都说他死的时候安安静静,像个天使;可惜我那几天去腾布雷盖割麦子了,没赶上……”
“老兄,看样你是个唱小曲的,”那嬷嬷嘴也不饶人,“留着你那点本事到有人掏钱的合适地方使去吧!我可是连个鸟也不会给你!”
要论我的毛驴呀,想拿朗萨洛特的坐骑来换,我还不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