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第二部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29)
这里说明佩德罗师傅和那只猴子的来历,并且讲述堂吉诃德如何介入驴叫事件,结果事与愿违,惹了麻烦
这部伟大传记的作者西德·阿麦特在这章开头说:“我像信奉天主的基督徒那样起誓。”于是译者解释道,西德·阿麦特明明是个摩尔人,却说要像个信奉天主的基督徒那样起誓,这无非是在表明,他要像信奉天主的基督徒起誓那样,真心诚意;无论说什么,都得像起过誓的虔诚基督徒那样,句句说实话;为堂吉诃德立传当然也不例外;涉及佩德罗师傅和他那只未卜先知、语惊四座的猴子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就更是凿凿有据了。作者提醒读过传记第一部的诸君,想必是还记得那个西内斯·德·帕萨蒙特,就是堂吉诃德在黑山释放的那群苦役犯当中的一个。只可惜后来那伙儿怙恶不悛的坏蛋忘恩负义、以怨报德。这个西内斯·德·帕萨蒙特被堂吉诃德称作西内斯哟·德·啪啦噼拉;就是他偷了桑丘·潘沙的灰驴。可是印第一部的时候,排字工人一时疏忽,竟然遗漏了偷驴的时间和方式。害得好些人把这个印刷错误归罪于作者,怪他记性不好。简单点说,西内斯是趁桑丘·潘沙在驴背上睡觉的时候偷的,他采用了萨克里潘特围困阿尔拉布拉卡期间布儒内罗的计策,硬从主人腿底下牵走了坐骑。不过后来桑丘还是把它找了回来,这在前面已经讲过了。这个西内斯作恶多端,罪行累累,他自己甚至写了一大本书来讲述这一切。他知道自己受到追捕,生怕落入法网,就决定潜入阿拉贡境内,用一块膏药把左眼一遮,操起演木偶戏的行当。干这个,还有变戏法,他都十分拿手。至于那只猴子,他是从几个获释离开柏柏尔回国的基督徒手里买来的。然后又教给它,怎么一看手势就跳上主人的肩头,做出凑近耳朵说悄悄话的样子。他就这样带着傀儡戏台和猴子走村串镇;每次进村之前,先在临近的地方尽量逢人便打听那里都出过些什么特别的事情和有名的人物,然后牢牢记在心里。他总是先演傀儡戏,有时候演这出,有时候演那出,反正都是些诙谐欢快、广为流传的剧目。戏演完了,他就介绍猴子的本事,告诉观众它对以往和当今的事无所不知,可是涉及将来的事它不怎么灵。每答对一个问题收费两雷阿尔,有时候也会便宜一些,他随时根据提问人的模样、身份来定夺。有些住家的事情他打听得很清楚,到了之后,尽管人家不愿花钱提问,他就自说自话地给猴子做手势,然后告诉那家人它说了这事那事,都跟真情分毫不差。他就这样名声大振,处处吸引大批观众。他为人很机灵,总是把问题回答得恰到好处。幸好从来没人寻根究底,追问他那只猴儿为什么无所不知,所以他就一直把大伙儿当猴儿耍,腰包始终塞得满满的。这回他一走进客店,马上认出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因此把他俩的事说得一清二楚,不仅镇住了他们本人,所有在场的人都很佩服。不过他也差一点连本钱也赔了,幸亏堂吉诃德削了马尔西里奥王的脑袋、摧毁了他的全部马队之后,手再没往下砍。这些在前一章已经讲过了。关于佩德罗师傅和他的猴子要说的就是这些。现在回头再讲堂吉诃德·德·拉曼却。他离开客店,决定先去看看埃布罗河两岸和周围地区,然后再去萨拉戈萨,反正比武的日子还远着呢,他有的是时间。打定了主意,他便继续赶路。两天过去了,也没发生什么值得记载的事情。第三天头上,他爬上一个小山包,只听一阵鼓号齐鸣、火枪砰砰。起初他以为有士兵团队走过,为了看得更清楚点,他刺了一下洛西南特,催它快些上山。到了顶上,他看见山脚下有二百来人,手持各式各样的武器,比方长矛、弩弓、梭镖、钢戟、扎枪、火炮,以及不少圆盾。他下了坡,朝那支队伍走去,终于看清了旌旗,辨明了颜色,区分了上面的徽记。有一面白缎旗儿或者幡儿很特别,活灵活现地画着一头驴,像头小驹子,昂着头,张着嘴,伸出舌头,那神情姿态像是在大声吼叫;周围还大字写着两句诗:
两个村长学驴吼,
不相上下有两手。
一看这标记,堂吉诃德知道那必是驴叫村的老乡们。他把这想法告诉桑丘,还给他念了旗子上的诗句。他又说,那个讲了这件趣闻的人说得不对,学驴叫的不是管事;从旗子上的诗句看,他们是村长。可是桑丘回答他说:
“老爷,这没什么要紧的。说不定当初学驴叫的两个管事后来当上了村长,所以两种称呼都没错。不管学驴叫的是村长也罢管事也罢,那件事还是那件事,反正他们俩都学过驴叫了。再说,村长也好管事也好,当初学驴叫都是为了正事嘛!”
末了他们终于打听出来,原来邻村的老乡不顾街坊情面,把驴吼村的人糟践得太过分了,他们受不了这种糟践,就全体出动来打群架。见堂吉诃德一个劲儿往跟前凑,桑丘心里很不对味,他从来不喜欢掺和类似的乱子。那伙儿人让堂吉诃德走进自己的队伍,还以为他是来帮忙的呢。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掀开面罩,走到画着毛驴的旗子下面。村里的头面人物都跟着围上去看他,像所有第一次遇见他的人们一样,个个都面带惊诧。堂吉诃德见他们都紧紧盯着他,谁也不开口发问,干脆趁着一片寂静,自己先开口大声说道:
“尊敬的先生们,我有几句话想跟诸位说说,恳切请求大家不要中途打断。如果各位实在觉得不入耳,不愿接着听下去,只需稍有表示,我便立即封住双唇,锁紧舌头。”
人们回答说,有什么话尽管讲吧,他们很想听听。堂吉诃德得到许可,就继续讲下去:
“各位先生,我是一名游侠骑士,舞枪弄棒是我的行当,扶危济困是我的本分。几天以前我就听说了你们的烦恼,以及你们为什么隔三岔五地抄起家伙收拾你们的对头。我一次又一次地思忖你们的这场纠纷,结果发现,按照决斗规则,你们本不该这么大动肝火,因为单独一个人是不能惹火整个一村人的。除非他是冲一个逆臣贼子挑战决斗,可又说不清是准,那倒不妨干脆把全村都捎上。我们倒是有这种先例,比方堂迭哥·奥尔多涅斯·德·拉腊就是向萨莫拉全城发出挑战的,因为他不知道暗害国王的只有叛臣维利多·多勒佛斯[1]一人。既然他向全城人挑战了,全城人就该一起应战参加决斗。不过,说实在的,这位堂迭哥先生也做得太过分了,远远越过了决斗规则划定的界限!完全没有必要牵扯上泉水、面包、死人和尚未出生的孩子,还有其他好多无须一一列举的七零八碎。可也难怪,火气一上来,舌头就压不下去了,缰绳铁链也对它没办法。总之就是说,单独一个人是不能惹火一国一邦、全省全城、整村整镇的。所以,道理很清楚,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必大动肝火,全村聚拢去打群架呢?要是为个诨名外号捅起刀子,那可就太热闹了!全城全镇被人取笑的名儿多了:什么挂钟大妈、碎嘴子大叔、茄子迷、鲸鱼崽儿、胰子大王,还有成群的孩子和不三不四的人们常挂在嘴上的那些绰号别名。要是这些古城名镇的人们也受不了这点无聊小事,成天跑去找人家算账,动不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可确实太热闹了!不行呀,上帝是不会答应这种事的!深明大义的君子,政通人和的邦国,只有在四件事上才能不顾生命财产损失抽出刀枪奋起而战:第一,保卫基督教信仰;第二,顺乎天理人情保卫自己的生命;第三,保卫自己的荣誉、家人和财产;第四,为皇上效力参加义战。我还想加上第五条,其实应该算第二条,那就是:保卫自己的国土。这五项是最主要的,当然还可以加上一些别的,只要合情合理就行;只有为这些事可以义不容辞地拿起武器。可是也有不少无聊小事,无非是打趣逗乐,犯不着大动肝火。为这种事兵戎相见一点道理也没有。再说,动辄报复,很不应该;其实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报复。这种行为完全违背咱们信奉的圣教。教规告诫咱们善待仇敌、以德报怨。这一条乍一看似乎很难做到,其实只有一部分人不免违戒,因为他们重尘世轻天国,要肉身不要灵魂。耶稣基督是上帝,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从不撒谎,不会也不能撒谎。他在给我们订立戒律的时候曾经说过,他的‘轭是容易的’,他的‘担子是轻省的’[2]。因此,他命令我们做的事绝不会是做不到的。所以,诸位先生,天上的神谕和世间的法律都要求你们平静下来。”
“真是见鬼了!”这时候桑丘心里暗想,“我这位主人怎么不当个肾血[3]博士呢?嗨,即便不是,他和这些讲道的学问人站在一起,也跟两鸡蛋似的,一模一样。”
堂吉诃德这时候停下来喘了口气,见那些人依然静悄悄地盯着他,就想接着把话说下去。可他刚要张嘴,桑丘却掺和进来充机灵了;他趁主人喘气的工夫,接过话茬说:
“我的这位老爷堂吉诃德·德·拉曼却,从前还有个名字叫苦脸骑士,现如今又叫狮子骑士。他可是个晓事明理的绅士,满肚子拉丁语和西班牙语,比学士还棒。他是个了不起的武士,懂得怎么劝人教人。那些什么决斗的章程呀规定呀他顺手就能拈出来。所以,只管按他说的办就是了,我担保没错。反正,他刚才都说了,听一声驴叫就吃心,太不值得。记得年轻时候,我一高兴也时不时学声驴叫,谁也比不上我。我那两声驴叫简直像绝了:我一叫,村里所有的驴都跟着叫。可我照样是我爹妈的儿子,他们也都是体面人。我这点本事确实招来村里那么几个小心眼儿的家伙嫉恨,我才不在乎呢!你们等会儿听听,就知道我说的是实话。这种本事呀,就跟浮水一样,只要学会了,就再也忘不了。”
接着,他一只手捂着鼻子使劲儿来了几声驴叫,弄得漫山遍野一片回响。可是他身边那个人以为他在寒碜他们,举起手里的大棍子就抡了过去,打在别的东西上也许没什么,可是桑丘·潘沙顿时倒在地上。堂吉诃德见桑丘吃了这么大亏,手里端着长矛朝那人扑过去。可是他们那一大帮都挡在中间,这口气终于没能出了。而且,一片石子雨点似的朝他飞过来,还有密密麻麻的弓箭和数不清的火枪也瞄准了他。他只好勒缰掉转洛西南特,催它一路尽量快跑,从那群人里冲出去,还一个劲儿虔诚祷告上帝救他脱险,每跑一步,都担心会有子弹射进脊梁、穿透前胸;又时不时长喘一下,看自己断了气没有。幸好那伙儿人马见他逃跑,也就住手了,没冲他开枪。他们还把迷迷瞪瞪的桑丘扶上驴背,让他跟随主人而去。虽说他昏昏沉沉握不了缰绳,可那头灰驴向来寸步不离洛西南特,自己踩着蹄印儿跟上了。堂吉诃德跑出去好一截子路,才想起回头看看,发现桑丘跟在后面。他见没人追上来,就停下来等候。那队人马在那儿一直待到天黑,可是他们的敌手没有出来应战,于是便扬扬得意地回村了。要是他们听说过希腊人的古老习俗,准会在那地方竖立一块石碑的。
[1]叛臣维利多是熙德传说中杀害国王桑丘的凶手。
[2]引自《圣经·马太福音》第十一章三十节。
[3]桑丘想说“神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