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第二部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28)
下面接着讲演傀儡戏的趣闻和其他着实妙极了的事情提尔人和特洛伊人都悄然无声[1],就是说,所有前来观看傀儡戏的人都静静地盯着宣讲童子,等他开口说出奇妙的故事。只听台上一片鼓号喧闹,枪炮噼啪。一阵嘈杂过后,那童子便大声说道:
“现在给各位看官演出的这件真人真事,一字不差地来自法兰西编年史和流传乡里、妇孺皆知的西班牙民谣。讲的是堂盖非若斯老爷的妻子梅里森德拉被摩尔人俘获,囚禁在桑苏埃尼亚城,也就是如今的萨拉戈萨;后来丈夫设法解救了妻子。诸位请看,堂盖非若斯正在掷色子玩,有诗为证:
堂盖非若斯桌旁赌兴浓,
哪把梅里森德拉存心中。
“这会儿出场的是查理大帝,他头戴王冠,手持权杖;他是梅里森德拉的义父,见女婿居然如此悠闲自得,十分恼火,上前去骂他。各位瞧仔细了,他骂得又凶又狠,简直要抡起权杖在他脑袋上敲打几下。有些本子上说确实敲打了,下手还很重。他把女婿数落了半天,说是再不想法去救妻子,做丈夫的名声可就难保了。然后又说:
‘我说得够多了,你好好想想!’
“诸位请看,皇帝这会儿转身走了,撇下堂盖非若斯独自在那儿大发脾气。瞧他怒气冲冲,把色子和色子盘扔出老远。他催人拿来盔甲,还想借他堂兄堂罗尔丹的杜林达纳宝剑。罗尔丹不愿借给他,只是打算陪他去完成这次艰难的征伐。可是这位血气方刚的汉子不要人陪,说是哪怕妻子被囚在深深的地下,他单枪匹马也足以把她救出。说着他进屋去披挂停当,准备上路。请各位把目光移向那边露出的高塔。据说那就是萨拉戈萨城堡的塔楼之一。这塔楼如今名叫阿勒哈非瑞亚。那位站在阳台上的贵妇,一身摩尔女子打扮;她就是举世无双的梅里森德拉,她经常在那儿远眺去法国的大路,思念着巴黎和她丈夫,聊以排解囚禁的苦恼。快瞧,有意思的事来了,真是前所未有!看见那个摩尔人了吗?他的食指压着双唇,悄然无声、蹑手蹑脚走到梅里森德拉身后。请看呀,他竟然对着嘴亲了她一下;可那女子连忙唾了一口,抬起洁白的袄袖擦嘴。瞧她又哭又喊,气恼得直揪自己的一头秀发,似乎那是一切灾难的根源。诸位再看回廊里那个神情庄重的摩尔人,他就是桑苏埃尼亚城的马尔西里奥王。他见自己的亲戚和宠臣,就是前一个摩尔人,竟然如此放肆无礼,下令立即逮捕,抽打二百鞭,拉去闹市示众:
报子呼叫前面走,
差役持棍跟在后。
大家看见了吗?罪行刚刚开头,罪犯就已经受审判刑。摩尔人跟咱们不一样,无须现场侦查,也无须在押听证。”
“半个钟头以前,其实就是几分钟以前,我还掌管着一大帮国王皇帝什么的;我的马房里牲口齐全,箱子和包袱里塞满了华贵的礼服。可现在我一败涂地、一无所有,成了个穷要饭的。最糟糕的是,我的猴子跑了。要想把它找到,只怕大牙也得累出汗来。都怪这位骑士不管不顾大发雷霆!听人说,他专门救助孤苦,匡正不义,还有好多别的善行。可怎么偏偏一碰上我,就没有慈心热肠了?高高在上的天神啊,求你们千万为我做主!苦脸骑士啊苦脸骑士,他是非叫我也露出一副苦脸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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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到做到,当即拔出佩剑,一步蹦到戏台跟前。从来还没见他那么凶狠敏捷过,一阵砍杀雨点般落在那些木偶摩尔人头上。它们有的被打翻在地,有的掉了脑袋,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粉身碎骨。在这一片刀光剑影之中,他突然狠狠向下一劈,要不是佩德罗师傅连忙弓背弯腰蹲下,只怕他的脑袋就被旋下来了,简直比切开甜点心还方便。佩德罗师傅一个劲儿大喊大叫对他说:
佩德罗师傅弯腰致意,说道:
“哪里都有闲人转悠,什么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有人看到梅里森德拉下楼上马,就向马尔西里奥王通风报信。于是他连忙集结军队;请看他是多么着急!从所有清真寺的尖塔里传出警钟,全城似乎都要被轰鸣的钟声震塌了!”
佩德罗师傅见堂吉诃德又来了旁门左道,像开头那样说起昏话,生怕他胡搅蛮缠,赶紧就势说:
台子底下的佩德罗师傅也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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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讲童子没搭茬,只是一个劲儿说下去:
佩德罗师傅的一席哭诉,说得桑丘·潘沙心里直发酸,他只好连忙劝解:
“别哭了,佩德罗师傅!别这么抽抽噎噎的,弄得我的心都碎了。告诉你吧,我老爷堂吉诃德笃信天主,是个毫不含糊的基督徒。他一旦明白自己坑害了你,一定会按数赔偿,准叫你加倍满意。”
“小伙子,别来花哨的,照这位老爷说的做,不会错的。你别添油加醋,反而说不清楚。”
“我说孩子,”这时候堂吉诃德大声喊道,“直截了当把故事讲下去!别拐弯,也别抄近道儿。要想审清一个案子,左听证右听证,可就没个头了!”
“您还不明白?”佩德罗师傅问他,“那么这又光又硬的地面上躺满了的殉道者是什么?是谁结果了他们,杀得他们横七竖八地倒下?难道不是您那双力大无比的强壮臂膀吗?这些死去的人本来都是谁的?是我的!我不靠他们过日子,靠谁过日子呢?”
“堂吉诃德先生毁了我那么多东西,只要多少赔我一点,我就心满意足了,您老人家也可以心安理得。要知道,强行糟蹋别人的东西又不赔偿,是登不了天的。”
“这倒也是真话。”堂吉诃德承认。
店主和桑丘同意了,于是佩德罗师傅从地上捡起掉了脑袋的萨拉戈萨马尔西里奥王,说道:
“很清楚,要让这位国王恢复原样分明是不行了。不知道各位怎么想,反正我觉得我得为他的断气、夭折和死亡索赔四个半雷阿尔。”
昨天我还是西班牙的君主,
如今连城垣上的雉堞,
也没有一个归我所有。
代我问候盖非若斯。
这时候佩德罗师傅又开口大声说道:
“讲大白话,小伙子,别转文!装腔作势太糟糕!”
他就这样给那些破碎的傀儡一个个定下价钱。两个中人稍微往下杀了一点,双方都满意了,总数是四十雷阿尔七十五文。桑丘掏钱付清之后,佩德罗师傅又要了两雷阿尔,说这是去找回猴子的花销。“也不算多,”店主接茬说,“去掉零头,就算五雷阿尔吧!”
“这不对!”堂吉诃德突然又说话了,“佩德罗师傅提到这钟声可就不妥了。摩尔人不敲钟,只敲鼓,再不就是吹一种竖笛,很像咱们的笛号。所以,桑苏埃尼亚城里传出钟声,显然是胡扯!”
“这话很对。”堂吉诃德回答,“可说来说去,我还不明白,我糟蹋您的什么了,佩德罗师傅?”
“这个小人儿嘛,”佩德罗师傅又捡起一个,“没了鼻子,还少了一只眼:噢,原来是美人梅里森德拉!我就不多算了,只要两雷阿尔加十二个铜板。”
“我照办就是。”那男孩子回答,于是接着讲下去,“现在出场的这位,骑着马,披着加斯科尼斗篷,他不是别人,正是堂盖非若斯。这工夫,他妻子见那个殷勤过头的摩尔人受到惩戒,心情平静舒坦多了,正站在高塔的阳台上跟她丈夫说话呢,不过她还以为那是个不相干的过路人,便像歌谣里唱的那样,对他说了下面的话:
骑士也许去法兰西,
“是该叫他生存下去,”这时候佩德罗师傅有气无力地说,“我只好完蛋了。我真倒霉透了,就像国王堂罗德里格[3]说的那样:
“住手吧,堂吉诃德先生!您瞧仔细了,您又打又砍又杀的这些摩尔人不是真的,不过是些木偶罢了。您好好看看,哎呀,我作了什么孽了!您把我的全部家当毁了个一干二净!”
“我懂了,”堂吉诃德说,“这种事我经历过多次了。又是那些死缠着我的魔法师!他们总是先让不论什么东西的本来模样在我眼前一晃,接着就随心所欲地给它们改头换面。诸位听仔细了,我原原本本告诉你们吧,我清清楚楚记得刚才的事是这样的:梅里森德拉就是梅里森德拉本人,堂盖非若斯就是堂盖非若斯本人,马尔西里奥就是马尔西里奥,查理大帝就是查理大帝。所以我一时性起,决定履行我这个游侠骑士的义务,伸手助逃跑的情人们一臂之力。我做的事大家都看见了,纯粹是一片好心。不承想却事与愿违,那就不是我的错了,都怪那些坑害我的坏蛋。尽管我不是成心作恶,可还是惹了乱子,我情愿认罚赔偿。佩德罗师傅,我打碎了您这么多小人儿,您就说个价钱吧,我马上交出咱西班牙通行的纯成色银钱。”
“这个嘛,从上到下给劈成了两半,”佩德罗师傅接着估价儿,这回手里拿着的是一分为二的查理大帝,“我要五雷阿尔二十五文总不算过分吧!”
“他们两人还说了很多话,我这里不便一一列举,因为冗长会使人生厌。大家且看堂盖非若斯这时摘下头盔面罩。从梅里森德拉欢天喜地的模样咱们就知道她认出了自己的丈夫。大家接着看,她顺绳索滑下阳台,打算骑在她忠实丈夫的鞍后。可是,真倒霉!她裙子的一角挂在阳台的铁栏杆上,悬在空中下不来了。不过大家瞧呀,仁慈的苍天总是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助一臂之力!请看,堂盖非若斯走过去,顾不得那件华贵的裙子会不会被撕破,一把抓住妻子,使劲儿把她拽到地上,接着向上一耸,把她安放在鞍后,叫她像男人那样劈开腿骑马,吩咐她千万坐稳了,并且把双臂从他背后绕过,紧紧抱在胸前,免得掉下去。他知道梅里森德拉夫人不惯于这样骑马。诸位再听听那匹马的嘶鸣,它背上驮着英勇的男主人和美丽的女主人,因此感到十分扬扬自得。请看他们转身出城而去,欢天喜地地前往巴黎。祝你们一路顺风!愿你们这对举世无双的忠实情人旅途无阻,平安返回久违的家乡。愿你们像涅斯托耳[2]一样长命百岁,在亲朋好友的关注下悠然平静地度过余生!”
“我原知威武的堂吉诃德·德·拉曼却有一副难得的基督心肠,一贯真诚救援和帮助四处游荡的危难困厄之士。我恳请在场的店主先生和桑丘大人秉公明断,为阁下和我裁决,看看这些破碎的小人儿能值多少、该值多少。”
“您真比饿鬼还贪心!”堂吉诃德说,“只怕这会儿梅里森德拉和她丈夫怎么着也到了法国边境。依我看,他们俩骑的那匹马哪里是跑哟,简直是飞起来了!所以呀,您别兔子换成猫,给我乱调包,找个没鼻子的梅里森德拉来糊弄我。其实要是顺利的话,她的真身早就到了法国,正叉开两腿跟她丈夫在一起,好不快活!守着自个儿的摊儿,上帝才照看。佩德罗师傅先生,我说咱们还是心上正点、脚下稳点。接着说!”
“把五雷阿尔二十五文全给他,”堂吉诃德决定,“他惨遭如此不幸,何必再为几文钱争来争去呢!佩德罗师傅,您得快点,吃晚饭的钟点到了,我好像有那么点饿了。”
“不算少。”桑丘告诉他。
任他怎么说,堂吉诃德还是像阵旋风似的,切呀,砍呀,拍呀,戳呀。也就是念两句《信条经》的工夫,整个戏台七零八碎,全倒在地上;那些木偶和它们身上的绳呀线呀的也一团稀烂。马尔西里奥王遍体鳞伤,查理大帝的王冠和脑袋都劈成了两半。在场的观众乱成一片,猴子蹦出窗口上了房顶,表弟惊呆了,侍童吓坏了,桑丘·潘沙也一样大惊失色。乱子过后,他赌咒发誓说,还从来没见过主人这么不管不顾地大发雷霆呢。直到把整个戏台都砸了个稀巴烂,堂吉诃德才安静下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