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第二部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22)
这里讲述财东卡马却的婚礼和穷人巴西里奥的遭遇
洁白的黎明女神还没来得及叫光灿灿的太阳神用四射的灼热光线炙干她金发上的晶莹水珠,堂吉诃德已经伸展过四肢,站立起来去喊自己的侍从。他见桑丘正在鼾声大作,就没忙着喊醒他,而是在一旁说道:
“你呀,真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了!你不嫉恨别人,也不受人嫉恨,可以放心安睡,既不担心魔法师捣乱,也不害怕魔法作怪!睡吧,我再说一遍,还可以重复一百遍,睡吧!你不会为心上人的忠贞担忧而彻夜不眠,不会为还不清债务而整宿苦思,也不会为你本人和你那拮据的小家庭次日的温饱焦虑操劳。你不追名逐利,不为世间的浮华所累。你最大的心愿不外乎照看好你的毛驴,你却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在我的双肩上。我们做主人的历来都要挑起上天交给的这副重担。仆人睡觉,主人熬夜,思索着怎么养活他、善待他、赏赐他。一旦天公板起铁青的面孔,不向大地降下必不可少的甘霖,仆人无须不安,主人却要忧心忡忡,因为丰裕富贵之时别人伺候他,荒年饥馑之日他便要养活别人。”桑丘对此当然是一言不发,因为他睡得死死的。要不是堂吉诃德动用长矛戳醒了他,只怕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有什么知觉。他总算睡眼惺忪、懒洋洋地醒过来,扭头四处张望了一番,说:
“要是我没弄错,从凉棚那儿传来一股股气味,不是灯芯草和百里香的味,分明是在烤肥猪。一闻见这味,准是结婚宴席开始了。我的老天!看来很有气派很丰盛嘛!”
“行了,馋鬼!”堂吉诃德说,“快起来,咱们去看看这场婚礼,不知道人不待见的巴西里奥会干些什么。”
“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桑丘回答,“他要是不这么穷,早就娶上契特丽亚了。谁让他一个子儿没有还想攀高枝儿呢?老爷,依我看哪,人要是穷,就干脆安心守着自己的那点家当吧,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我敢豁出一条胳膊打赌,卡马却有本事用钱把巴西里奥裹起来。我看他准能;这样的话,除非契特丽亚是个傻丫头,她才不会放走卡马却呢!那是使不尽用不完的绫罗珠宝啊!她干吗要看上巴西里奥?不就是会扔个木棒、耍个黑剑吗?木棒扔得再好,黑剑耍得再妙,在酒店里连一小杯酒也换不来。靠有些本事和手艺是挣不来钱的,只有迪尔罗斯伯爵[1]才有资格玩这些东西。腰里揣着大把大把票子,又有那些手艺,我要能过那日子可就好喽!打好像样的地基,才能盖起像样的楼房;世上最像样的地基就是钱哟!”
“我的上帝!”堂吉诃德连忙打断他,“桑丘,你怎么叨叨个没完啊?你随时随地都能发一通议论,要是任凭你讲下去,我琢磨着,只怕你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光顾着说话了。”
“老爷,要是您的记性不错的话,”桑丘回答说,“咱们这次离家出门的时候,说定了好几条。当中有一条就是得让我敞开说话,只要不碍着别人、不伤老爷的面子就行了。我想眼下就这条而论,我还没有出格吧?”
“我不记得有这么一条,桑丘。”堂吉诃德说,“就算是有吧,可我这会儿要你住嘴跟我一块来。昨晚咱们听到的音乐又热热闹闹在坡里沟里响起来了。婚礼肯定要趁清早凉快的时候举行,不会拖到中午的大热天。”
桑丘听从主人的吩咐,备好了洛西南特的辔头,捆紧了灰驴的驮鞍。两人骑上去,一步一步走到凉棚底下。桑丘一眼就看到一整棵榆树做的大木叉上穿着一整头小公牛,架在半个小山似的柴堆上准备烧烤。火堆周围的六口大锅可不是一般的尺寸,简直是六尊大缸。每口都容得下一个肉铺的肉;整只整只的绵羊抛下去、扔进去,就像小鸽子一样转眼不见了。树上挂的都是剥了皮的野兔、煺了毛的鸡,准备随时往锅里丢;飞禽野味数也数不清,也都挂在树上晾着。桑丘顺便点了一下,发现有六十多个皮囊,每个都是两阿罗瓦装的,全都灌得满满的。不一会儿他就知道了,通通是上好的葡萄酒。一摞一摞的面包雪白雪白的,堆得比场院上的麦垛还高;一块块干酪垒成一堵花墙;两只油锅比染缸还大,里面满满当当全是橄榄油,是用来炸甜面点的。炸好了就用铁锹似的大勺子捞出来,马上浸入旁边的一口蜂蜜锅里。男女厨师一共五十多人,个个干净利索、喜气洋洋。小公牛宽敞的肚子里填进十二只嫩嫩的小乳猪,然后再紧紧缝起来,这样烤出的肉又嫩又香。各式各样的香料,不像是一磅一磅地买来的,而是一阿罗瓦一阿罗瓦地趸来的,都堆在一个敞开的条柜里。总之,这顿喜酒虽然办得土里土气,可是丰盛异常,足够填饱一支军队。桑丘·潘沙东看看,西瞅瞅,样样都喜欢。他先是拜倒在大锅面前,真想一口吞下半锅肉去,接着又看中了酒囊,最后盯上了炒勺里的油炸馃子。(其实那些大肚子铁锅哪里是什么炒勺!)末了他实在憋不住了,没有一点别的办法,就蹭到一个手脚不停的厨子跟前,客客气气说了一番自己如何饥肠辘辘的话,说只求在大锅的油汤里浸一浸干面包。厨子一听便回答说:
“好兄弟呀,今天可不是挨饿的日子。这就得多谢财东卡马却了!快下地来,去看看那边有没有个勺子,捞上一两只鸡来美美吃一顿吧!”
“我没见有什么勺子。”桑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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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准是没见过我的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他们只要看她一眼,就知道这么夸契特丽亚太过分了!”
就这样,两行队伍里的人物走出来又退回去,各自跳完舞唱完歌。有的歌词优雅动听,有的歌词粗鄙可笑。堂吉诃德虽说记性不错,可也就背下了上面那几首。两行队伍忽而并拢,忽而交错,舞姿优美自如。爱神每次经过城堡前面,都要向顶端射箭,而财神却是冲墙上摔碎一个个金灿灿的扑满。财神又跳了好一会儿舞,最后取出一个口袋,是一整张大山猫皮做的,里面塞得满满的,似乎全是钱。他把钱袋冲城堡使劲儿扔过去,结果木板脱落,城堡坍塌,露出里面的姑娘;她不知去哪里躲藏。财神和他的一行随从走过去,把一根金锁链套在姑娘脖子上,做出捆绑、降伏、拿获她的样子。爱神和他的帮手们见这情景,一起拥上去,表演解开锁链的姿态。这一切都是踏着鼓乐节奏的舞蹈动作,十分整齐划一。几个野人上前止息了他们的争斗,并且很快竖起木板,重新搭好城堡;姑娘又一次被幽禁在里面,舞蹈便结束了,观众欢喜雀跃。
“卡马却万岁!契特丽亚万岁!财主配美人!她可是世上最漂亮的姑娘!”
堂吉诃德一听这话,心想:
我是最强大的神明,
管辖着地面和空中,
汪洋的波涛汹涌,
地狱的无底深洞,
对我都俯首听命。
颐指气使苦煞世人,
不一会儿,又从凉棚底下过来好几拨人,跳着各式各样的舞蹈,其中就有剑舞。那是二十四个精壮漂亮的小伙子,个个身穿轻柔的雪白麻布衣服,头上包着彩色丝线刺绣的花巾。领头的是个矫健的青年,骑骒马的一行人问他,舞到现在有没有人受伤。
多少人在暗自喟叹,
“说实在的,老爷,”桑丘接过话茬,“谁也信不过那位白骨娘娘,我指的是死神,她老少肥瘦都能吃。我还听咱们神父说过,她跨上王爷的高楼也好,踏进穷人的草房也好,迈的都是那只脚。这位太太可厉害了,她才不装腔作势、挑三拣四呢!她什么都敢吃,什么都敢干;她的褡裢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男女老少、高低贵贱都有。她一抡起镰刀,就再没个歇晌的时候,只是不停地割呀,砍呀,也不管是青草还是干草。眼前的东西只要叫她逮住,她哪里还来得及嚼呀,干脆囫囵个儿往下吞。她跟只饿狼似的,没个填饱的时候。别看她没肚皮,可分明得了浮肿病;她恨不得一口气喝干所有活人的血,就像喝一罐凉水似的。”
羡慕你事事遂愿。
伸进自己的腰包,
为的是表明心迹:
我只奉献不索要。
鼎鼎大名我是财神,
缠绵缱绻情思满怀,
“这只公鸡准赢:我把宝押在卡马却身上。”
他唱完小曲,朝城堡顶端射了一箭,便退回原地。财神接着上前舞了两圈,鼓乐中止,于是他说:
莫说过正才能矫枉,
“我敢打赌,”堂吉诃德说,“这位学士也好,受俸神父也好,准是帮卡马却来贬巴西里奥。我看他做晚祷不行,写诗挖苦人倒挺在行。不过巴西里奥的灵气和卡马却的财富在舞剧里都演得恰到好处!”
“我没家伙盛啊!”桑丘告诉他。
桑丘忙这个的时候,堂吉诃德在向别处张望。他看见十二个村民,骑着一色漂亮的骒马,走到凉棚底下。马具华贵鲜艳,胸带上还挂满了小铃铛。骑马人也个个穿着节日的盛装。他们排成整齐的队列,绕草地一连跑了好几圈,还一路热火朝天地又喊又叫:
“桑丘,你唠叨完了吗?”堂吉诃德问他。
我不知什么是退缩,
凡我所求必有所获,
哪怕是镜花水月。
“叫巴西里奥的灵气去见鬼吧!你有多少就值多少,你值多少就有多少。我老奶奶说了,世上只有两种人:有钱的和没钱的。她当然是向着有钱的喽。我的老爷堂吉诃德,这年头,只看钱袋,不看书袋;浑身包银裹金的毛驴,赛过木鞍铁镫的马驹。所以呀,我再说一遍:我把宝押在卡马却身上,他的锅里油水肥,又是鸡又是鹅,家兔野兔也不缺。巴西里奥的锅里能有什么?就凭他那一手,还是那一脚,只不过是清汤寡水罢了。”
“我还真不想刹住!”桑丘回答,“可我眼见着老爷您不耐烦了。不然的话,我备好了整整三天的话题。”
谁人不把我仰慕。
说完他就钻进伙伴群里,只见他们又转圈又舞剑,灵巧自如。尽管这种场面堂吉诃德是司空见惯了,可是他从来没看到过这么精彩的。紧接着上场的舞蹈也很精彩。那是一群美艳绝伦的姑娘,个个都是妙龄少女,没有一个小于十四岁,也没有一个大于十八岁。身上的衣裳是清一色的淡绿薄呢,头发一半结成辫子,一半披散,也都是清一色的金发,简直可以压倒太阳的光辉。头上戴的花冠是用茉莉、玫瑰、苋菜花和忍冬花编制成的。领队的是一位威严的老公公和一位庄重的老婆婆;没想到他们这大把年纪,居然还那么轻巧灵活。一支萨莫拉风笛为他们伴奏,她们脸上眼中透出稳重,脚步轻盈,个个都有世上第一流的舞技。我又何妨大手大脚。
“我弄不清我是哪种人,”桑丘回答,“我只知道卡马却锅里这香喷喷的油水,在巴西里奥的锅里是捞不出来的。”
“我说桑丘呀,”堂吉诃德回答,“即便是这样,你闭嘴的日子也抵不过你一生过去、现在和将来絮叨个没完的日子。再说,很显然,我总得死在你的前头。所以呀,我不指望见你变成哑巴了。话说得再绝一点:你就是喝醉了睡着了,嘴也不闲着。”
“我的上帝,”堂吉诃德说,“桑丘,但愿我死之前亲眼见你变成哑巴!”
他举起那满满一锅鹅肉鸡肉,抓出一大块就有滋有味地吃起来,还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