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第二部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21)
这里讲述多情牧人的遭遇和其他确实有趣的事情堂吉诃德离开堂迭哥的庄子走了没多远,就遇到两个又像教士又像学生模样的人,还有两个农夫,他们四个骑的都是驴。其中一个学生随身带着绿细亚麻布包袱,多少露出一点里面裹着的白色细呢和两双线袜。另一个学生只有两把黑铁铸成的剑,是训练用的,崭新崭新的,尖上都套着皮鞘。两个农夫的东西挺多,一看就知道是刚在城里买了捎回村里的。凡是第一次见到堂吉诃德的人都会大惊小怪,这几个学生和农夫也一样,心里急于想知道这位不同凡响的人到底是谁。堂吉诃德跟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听说大家都是同路的,就提出相伴而行,还求他们放慢速度,因为那几头驴子比他的马快多了。为了跟他们搭上话,他先三言两语说明自己是谁,干的哪行哪业,说自己是走遍天下四处闯荡的游侠骑士。还告诉他们,本名叫堂吉诃德·德·拉曼却,外号人称狮子骑士。在两个农夫听来,他简直是在讲希腊语,再不就是绿林黑话。两个学生就不同了,他们很快看出堂吉诃德的脑袋有毛病。不过,他们尽管很吃惊,还是毕恭毕敬地瞅着他。其中一个说:
“骑士先生,四处闯荡的人通常都是没有定向、随遇而安的,阁下想必也是如此,何不跟我们一起去呢?去见识一场豪华隆重的婚礼,无论是在拉曼却还是方圆左近都是空前未有的。”
堂吉诃德问,这么大排场,莫非是哪家皇亲国戚。
“哪里!”学生回答,“不过是一个乡下汉子和一个乡下丫头。男的是这一带的首富,女的呢,是少见的美人。这次婚礼的场面大得出奇,要在新娘家村外的草地上举行。人们都管新娘叫大美人契特丽亚,可见她有多漂亮。新郎的名字是财东卡马却。女的十八岁,男的二十二岁,两人是天生的一对。不过有些好事者,谁的家世门第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照这些人的说法,美人契特丽亚的门第比卡马却高多了。其实如今谁还管这个!大把银钱一拿出,什么窟窿都能堵。说实在的,这位卡马却也真够大方的,不知怎么想起来搭个棚子把整个草地遮住。结果您猜怎么着?那太阳要想钻进去晒一晒满地的青草还真得费点劲儿呢!还备好了几个跳舞的班子,什么剑舞呀,小铃铛舞呀,村里有的是这种能人,把满腿的铃铛晃得丁零零乱响。至于踢踏舞就更不用说了,谁都知道,专门招了一大批人来干这个。可是这些名堂,不管是我提到的还是没提到的,都算不了什么。要让这次婚礼成为日后人们的话题,我看只需一件事就够了:气疯了的巴西里奥肯定是要闹事的。这个巴西里奥是放羊的,契特丽亚的同村街坊。他家和契特丽亚父母家就隔一道墙,于是才出了这段风流史,使人重新想起湮没已久的皮拉莫和提斯贝那笔冤孽债。打一开头,小小年纪的巴西里奥就爱上了契特丽亚,那小姑娘也万般温存地给以回报。结果两个孩子卿卿我我的,成了村里人闲聊逗乐的话题。契特丽亚慢慢长大了,她父亲开始防备巴西里奥,不再让他随便进出家门。老头也不愿总是提心吊胆地盯着两人,干脆着手操办起他女儿跟财东卡马却的婚事。他觉得这比跟巴西里奥结亲强多了。这小伙儿虽说人品还可以,就是家产上欠缺点。说实在的,平心而论,还很少见过他这么灵巧的小伙子:玩起扔木棒没的比,又是难得的摔跤手和球场好手,跑得比野鹿快,跳得比山羊高,玩起九柱戏更是神了,歌喉赛云雀,吉他能叫他弹得说出话来;他的剑术尤其高明,谁都佩服。”
“就凭这一项本事,”堂吉诃德听了马上说,“要是美艳绝伦的西内布拉王后在世,这小伙子都有资格娶她为妻,朗萨洛特也好,其他人也好,谁也挡不住。”
“我老婆可听不进这一套,”桑丘·潘沙一直不吭声地听着,这时候插嘴说,“她就喜欢门当户对,照那句老话说的:羊配羊,才像样。我觉得我越来越喜欢巴西里奥这好小伙儿了,我看他才该娶契特丽亚小姐。谁要是不让相好的成亲,就叫他正寝寿终(他显然是说反了)。”
“要是所有相好的都能成亲,”堂吉诃德说,“做父母的就没有权力为儿女择亲、挑选良辰吉日了。要是让女孩们自个儿去找可心的丈夫,那她们不是相中父亲的用人,就是看上街上的过路人,反正只要模样又帅又精神就行了,哪怕是个惹是生非的混混儿呢!儿女私情这种事最容易让人鬼迷心窍,可是终身大事还就要头脑清醒,一不小心就会酿成大错,非得自个儿十分留神,老天格外照应,才能挑对选准。一个人要走远道,但凡谨慎一点的,上路之前还得找个放心可靠的伴儿呢!更何况是一辈子一块走到死呢?夫妻两人得同床共衾,同桌吃饭,处处形影不离。娶妻不是买东西,不合适可以退回去,或者对换一个。这可是一沾身就甩不掉的东西,活多久在一块待多久。你一旦把这根绳索套上脖子,它就打上了死结,除了死神的镰刀,谁也甭想割断。要论这个话题,我可以说个没完,不过我更想知道硕士先生是不是把巴西里奥的故事讲完了。”
他从洛西南特背上翻身下地,抓起长矛,走到大路中间。这时候,硕士已经劈开两腿,摆出威风凛凛的架势应战壳儿缺咯。那人呢,也确实正向他猛扑过来,而且像常言说的那样,两眼都在冒火。一路陪伴他们的两个农夫一直骑在驴上观赏这场你死我活的惨剧。只见壳儿缺咯又砍又刺,又拍又戳,一会儿上下挥舞,一会儿双手握柄,刀光剑影不断,比雹子还密集,比大雨还迅猛。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穷追不舍。不料硕士的剑头皮套打在他的脸上,虽说正在火头儿上,他也不由得一愣,而且像遇到圣物似的亲吻了一下,只是不像亲吻圣物那么心怀虔敬。硕士趁机伸出剑头,把他那件短道袍上的扣子挨个儿划拉了一遍,顺手又把下摆撕成一缕一缕的,就像章鱼的条条触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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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要是听不明白,”桑丘回答说,“也就难怪把我说的这些老辈子话当成满嘴胡吣了!不过,这也没什么,我自个儿明白就行了。我知道自个儿刚说的不是什么蠢话。只是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老爷您总是追猫揪刺。”
“不是我觉得,确确实实就是这么回事。”学士回答,他名叫壳儿缺咯,“不信,你可以亲自试试嘛。你反正随身带着几把剑,方便得很;我有的是力气和手劲儿,勇气也不小,准保能叫你承认我说得不错。快下地,把你的本事全使出来,什么脚步呀,旋刺呀,侧刺呀之类的学问。就凭我新近学的这笨手笨脚的两套,也足够叫你在光天化日之下两眼冒金星。我敢说,除了上帝,能逼我转身逃跑的人还没生下来呢!世间不论谁来跟我比试,都得叫我刺倒。”
“我才不操心你是不是转身逃跑哩。”那位击剑能手说,“还说不定你的脚刚一落地,墓穴就打开了。我是说,就凭你那点破本事,非得当场完蛋不可。”
“没剩下多少,唯一没讲到的就是:自从巴西里奥知道美人契特丽亚准备嫁给财东卡马却了,就再也没见他笑过一回,也没听他说过一句头头是道的话。他整天垂头丧气的,自个儿在嘴里嘟嘟囔囔,明摆着是脑袋瓜出了毛病。饭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吃就吃一些果子什么的,睡嘛就睡在硬邦邦的野地里,简直成了一头牲口。不是呆呆地望着天,就是死死地盯着地,像一尊穿衣服的泥塑,只有衣角不时在风里摆动。一句话,他显然是太痴心了。凡是认识他的人,心都悬着呢!只怕明天美人契特丽亚一答应那门婚事,就等于宣布了他的死期。”
“要论说话文雅不文雅,还真是这么回事。”硕士也同意,“就算都是托莱多人吧,在硝皮作坊和菜市场长大的人说起话来,怎么能跟整天在大教堂回廊里踱步的人相比呢?即便是出生在马哈达翁达小镇的人,一旦成了机灵的朝臣,就能说出一口纯正、地道、优雅、清晰的话来。我特别指出‘机灵’两字,因为有许多人并不机灵。有口才的人,一要机灵,二要常练。诸位先生,鄙人不才,也曾在萨拉曼卡学过宗教法,所以也多少有点这毛病:说话的时候喜欢用明白易懂、清清楚楚的字眼。”
“可惜你的毛病更多是在摆弄黑铁练习剑,而不是摆弄舌头。”另一个学生说,“不然你早就跑到硕士榜的头上去了,不至于待在尾巴上。”被堂吉诃德称作学士或硕士的那个学生听了之后回答说:
“桑丘,你这个该死的!还有个完没有?”堂吉诃德不耐烦了,“只要你一来劲儿,老话顺口溜就连成一串,只能盼着犹大把你劫走。你这个畜生倒说说看,又是气数呀轮子呀的,你懂得什么?”
“咱们走着瞧。”壳儿缺咯回答他。
“你听着,学士,”硕士回答说,“你要是觉得剑术没什么用处,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上帝总会有办法的,”桑丘说,“上帝叫你疮流脓,也给你灵丹来止疼。过了今天有明天,后天怎样先别管。墙倒屋就塌,转眼一堆瓦。我还见过下雨出日头呢!今晚临睡还硬朗,明早再也起不了床。说说看,谁有本事把气数的轮子钉上不让它转悠?谁也不行,对吧?女人嘴上说乐意,心里不情愿,两个主意当间窄得插不进针尖,反正我知道容不下。我就觉得契特丽亚一心喜欢巴西里奥,我真想给小伙子一口袋好运气。我还听说,情人都是戴着眼镜看东西,弄得铁疙瘩变得金光闪闪,穷鬼成了富汉,眼屎像珍珠连成串。”
说着他便十分麻利地从驴背上跳下,使劲儿一抽,从硕士的驴背上取下一把剑。
“这样不行,”堂吉诃德这时候说话了,“得由我来主持这场击剑比赛,同时裁判一个悬而未决的疑案。”
“你该说吹毛求疵,”堂吉诃德告诉他,“不是追猫揪刺。再文雅的话也叫你说得四不像,你这个上帝不待见的糊涂虫!”
“您就别跟我较真了!”桑丘求他,“您知道我一不是在京城长大,二没在萨拉曼卡上过大学,不会咬文嚼字。真是的!上帝保佑吧!总不能指望萨亚格人说起话来跟托莱多人一样吧?就算是托莱多人吧,舌头也有个闪失呀!”
对方还两次蹭落他的帽子,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了,又气又急又愧,便紧握剑柄用力向外抛去。两个看热闹的农夫当中有一个是法官的录事,他连忙跟过去捡回来,事后证明说那把剑被抛出了整整四分之三莱瓜。由此可以叫人们认清一个确凿的真理:蛮劲儿敌不过巧劲儿。壳儿缺咯累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桑丘走过去对他说:
“瞧见吗,学士先生!您要是听我劝,从今往后别再争着跟别人比剑。还是摔跤和扔木棒好,您正年轻,有的是力气。要论那些击剑好手,我听说他们能把剑头戳进针眼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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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输了,”壳儿缺咯回答,“摔下驴背,长了学问。我算是亲自尝到滋味了,原先我真糊涂啊!”
他跳起来,一把抱住硕士,两人的交情比以前更进了一层。他们觉得那个跑去拾剑的法院录事耽搁得太久,懒得再等,便决定继续赶路,好早点到达契特丽亚的村子,他们都是同村街坊。还剩这最后一段路程,硕士一路走,一路给大家讲解剑术的妙处,不仅旁征博引,还指手画脚地用几何图形说明,说得大家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门了不起的学问,壳儿缺咯从此不再坚持己见了。天色慢慢暗下来,他们已经到了村边,只见眼前的天空上缀满了无数闪闪发光的星星,还隐约听到各种乐器发出的柔美声响,其中有笛子、双管、古琴、长鼓、手鼓和串铃。他们走到近处,发现村口用树枝人工搭成的凉棚上挂满了小灯笼,一点没有被风吹得摇曳晃动的样子,原来当时只有极轻的微风吹过,连树叶都无力掀起。
吹鼓手们越发增添了婚宴的喜庆色彩。只见他们三五成群地分布在那块宜人的村外空地上,有的跳舞,有的唱歌,有的拨弄上面提到的种种乐器。总之,一眼望去,那片草地上充满了喜悦和欢乐。还有人忙着搭看台,好让宾客们观赏第二天的舞蹈戏剧表演。这都是财东卡马却的隆重婚礼和巴西里奥的葬礼上的必备节目。
任凭别人怎么盛情邀请,堂吉诃德就是不愿进村去。他觉得自己的道理十分充足:按规矩,游侠骑士只能在山林野地就寝,不能进入村镇,金碧辉煌的宫殿也不行。说着,他便离开大路朝野地走去。这时候桑丘当然是满心不乐意,他是多么怀念在堂迭哥的城堡或庄园受到的款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