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苍衡初阳(二)
武林中人都知道盛迎是害死伊澜夫人的罪魁祸首,但绝大多数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越溪桥就是那绝大多数人之一。本以为盛迎是趁着伊澜毫无反抗能力之际杀了她,谁想真相比他们所有人想的复杂得多,而且牵扯到了去年年底与七星教大长老车岸一战后为武林捐躯的易风枢易大侠。
虽然伊澜不完全算是盛迎亲手杀的,但她所遭遇的远比此要残忍得多。
简言之,伊澜之所以会死,是因为生命被吸尽。她是蛊人,内力与生命力相连,一旦内力尽失,生命也将不存。可若有人能及时将自己的生命渡给她一部分,她便能活下来——确然,两年前,因着碧落宫的渡命蛊术,她接受了宣的三十年寿命并且活了下来,这是迄今为止不曾发生过的奇迹。
可在如今的众人眼中,伊澜夫人仍是死去的,就是因为她的命虽保住了,却陷入了沉睡,至今未醒。之所以会沉睡,便是因为盛迎在伊澜临死前又对她施用了名为“枕黄粱”的魔功,让她即使有命能活,意识也会永远被困于梦境,困得越久越难醒过来。
故而伊澜没死,只是陷入了无法破解的梦境,且越陷越深,时到今日也还未苏醒。为了防止盛迎再对她出手,宣向天下人隐瞒了她还活着的事实,就将她安置在西蜀归元谷,并每月一次、不觉疲倦枯燥地前往看她。
那所谓每个月十五到二十五的十日闭关,其实就被他用在了前往西蜀和从西蜀回到湘南的路上。且是单人单骑,无任何人随行。
这便也能解释他缘何在二十一日从西蜀出发,又在二十四日抵达陇川了。
此事的真相很少有人知道,就连凤凰榭的高职们都不完全知悉。而十大高手中大概知晓宣的行程安排的,就只有沈离潇、越逢桐、落半夏、习若烛和习若夜五个两年前的当事人而已。其中最清楚的,当属已成为宣身边最近之人的越逢桐。
而越溪桥身为毫不知情的武林众人之一,听完一切真相后只觉得火大,说什么也要跟着他们回凤凰榭、亲眼看看盛迎的下场。
“枕黄粱”是七星教二长老的绝技,无攻击性,且并非阵法型内功,可就是能直接作用于人的意识,让被施功者沉眠于自己所认为“真实”的梦境,心甘情愿地陷于其中,就此长眠,直到生命尽去的那一日。
身体还是活的,意识却相当于死的——连个傀儡都不如。宣将自己三十年的寿命渡给了伊澜,却未想到盛迎还留了这一招,如此一来即便伊澜还活着,也再不能苏醒,再变不回原来那只蹦蹦跳跳的兔子。若是这番,他那三十年的寿命根本渡得毫无意义,只是在守着一个活死人而已。
越溪桥想着,什么样的人能干出这种事来?盛迎甚至连解脱的一死都不配得到。
于是不顾越逢桐和落半夏的劝阻,她说什么都要到凤凰榭去,亲眼看一看他们是怎么折磨盛迎的。
重霄阁到底算是武林中最“正”的门派,就是折磨罪人也折磨不出什么花样,连个“刑”都算不上,除了抽鞭子就是打棍子。她就在一旁看着,起初还会觉得大快人心,渐渐地只觉无聊。
宣没有立刻杀掉盛迎,无非是想从他口中得知尽快让伊澜苏醒的办法。可盛迎也明确说中了枕黄粱的人若两年内还不醒,就再不可能醒来,便是杀了他这个施功者,伊澜也还是不会醒,到底她沉入的是她自己的梦境,谁都干预不得。
到后来,宣应该也放弃这个希望了,便让人彻底杀了盛迎,车裂且是挫骨扬灰,除得很干净。
因为七星教是在七月份被屠教的,武林中人就都以为盛迎也死在七月,但其实他是在八月份才死。而盛迎死后,宣也立时又去了归元谷看望伊澜,越溪桥特意等着他回来,等来的却依旧是伊澜仍未苏醒的消息。
越溪桥于是在八月底回了商州,来送她的是越逢桐和落半夏两人。
说真的,那时的她完全被伊澜沉睡真相的阴影笼罩着,几乎没想过自己,和这已经五个月的肚子。在凤凰榭的这一个月,她几乎天天去看盛迎被打,眼中、脑中全是他那副扭曲血腥的身体,完全没在意自己还怀着个孩子、会不会让孩子也受到影响。
不过她没有因此不舒服,脉象也是稳的,想来孩子也没怎样,也就令她更分不出别的心思去在意身孕之事。
她连孩子都不在意了,自然也就不会在意当初和重景商量好的计划,完全忘记了自己本该什么时候离开商州、又该在什么重要的日子到来之前赶到乾闻王都。
甚至一回到商州,一回到水镜妓馆中自己住了多年的房间,看到了几个衣橱的漂亮衣裳和几个妆奁的精美首饰,她都不想走了。
伏依依将她的所有东西都好好安置在了房间里,什么也没碰过,再见她时虽极力掩饰着激动和感动的情绪,但没过一会儿还是哭了出来。
她并没有对他多说什么,甚至只是道了一声“轩主”就不再关注他,与妓馆里的其他姐妹倒是在一起腻了数日。若非她们震惊她隆起来的肚子,她都要忘了原来自己还怀着……
“五个月了。”听到她们问“多大了”时,越溪桥如实回答道,似乎才想起来什么,居然也很震惊,“是哦,都五个多月了。”想当初跟重景定计划时,他似乎有说过“等你我再见时,孩子也快有六个月了”这样的话。
她没震惊多久,很快平静下来,想着“既然是六个月的时候才去见他,那现在才五个多月,倒也不着急”,还是没觉得有哪里不对,依然留在商州享受着回家一般的感觉。
意识到已经离与重景约定的日子过去了好几日,还是伏依依主动来见她、问她今后有何打算的时候。他如此郑重地问,她自然也是郑重地答:“当然是去找他了。”
说完就是一怔,僵硬地垂下头看向自个儿已经六个月的肚子。
“我原以为你是打算先在这里生完,再抱着个活的去找他。”伏依依用扇子轻敲掌心,边看着她的肚子边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那就得是明年了。”
彼时已到了十月——意识到这一点的越溪桥惊诧地抱住了脑袋:“不是,我本是要上个月,不,上上个月底就该出发去找他的,如今,如今都该……”早就该到了,如今的她本该美美地待在乾闻世子府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了。
说好了要陪重景过今年的生辰的,她居然连这么重要的日子都忘到了二门后去。
见她懵完之后就摆出一副快哭了的表情瘫在床上,伏依依想了想,劝道:“要不先把孩子生下来,坐完月子后再启程去乾闻。”
“不行,这怎么行。”她连忙摇头,“这孩子必须生在乾闻,必须生在世子府。”虽然她是不在意那些有的没的,不觉得“孩子不能生在娘家”,重景应该也不在乎,可这孩子到底是乾闻世子的唯一骨肉,不能真的这么随便一生,还是生在皞昭,不然让重显重晏他们知道就又该搞事了。
说完,她咬一咬牙,猛地从床上蹦了下来:“无妨,现在出发还不算晚,这个月底怎么都能到了。”
不止落半夏,连越逢桐都为她输了不少内力,再加上这两个月的修炼和熟悉,如今的她与当年武功处于巅峰时期的自己已经没什么区别了。只不过身子比以往沉,更要顾忌着腹中胎儿的安危,将孩子平安生下来之前,能不用武功便不用。
武功一恢复,有了真气护体,她的体力可以说是极为充足了,且没有太多的害喜反应,赶个路而已,纵是月份大了,也损不了她多少元气。
她意已决,就赶忙收拾东西准备上路,越快越好。水镜轩所有与她相熟的人都劝她不要这么冲动,无论她的武功有多高,都无法保证孕期的自己绝对安全、不会出现别的意外。她就是先将孩子生下来再带着上路,都比挺着大肚子赶路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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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没想到唯一没有劝她留下来的人竟是伏依依,且是一副巴不得她赶紧走的样子,除了帮她挑出了几样最值钱的首饰让她留着,还意外地送来了一个可以跟着她保护她的人。
那是个容貌极美的女子,越溪桥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她,可不知为何总觉得很是熟悉。
“越姑娘。”跟着伏依依进屋见她时,那美貌的女子先道,“我是明霄。”
有那么几个瞬间,越溪桥觉得自己所处的世界极为不真实,像是从哪里开始中断,而她又从中断的那个地方突然穿越到了另一个地方一样。
虽然没见过明霄的真容,越溪桥也不可能不知道她。当年她被苑闻浓催眠,贴身侍女玉曲也一同着了道,重景就不得不杀了玉曲,另从碧栖院找来了一个武艺不俗又极擅易容伪装之术的女教徒明霄化成玉曲的模样保护她。
而大约七个月前,她出卖了明霄,让她被聂拂素和习若夜抓去。凤凰榭的人从明霄那里得知了重景的身份和目的,后来落半夏就带着明霄来了水镜轩,并将明霄交给了伏依依处置。
越溪桥本以为伏依依是会处死明霄的,却不想他竟将人留了下来,且他自己是表示“模样太俊,不忍心杀”,这几个月来不仅没有对明霄动刑,更好吃好喝地待着、伺候着。
她的眼眶很快红了,也不知是愧于见到明霄,还是伏依依。
明霄没有也不敢怪越溪桥当初出卖自己,反正被送回水镜轩后也没少一块肉。伏依依是个总能轻易对女子动恻隐之心的人,就算卖了她让她为妓,也不会舍得杀了她。
也或许因为是她口中的那句“真心”——当伏依依问她千面君派她来此的目的和他究竟如何看待越溪桥时,她的回答就是“公子派我来保护越姑娘”和“公子待越姑娘真心”。许是觉得她所言不虚,伏依依才放了她一马。
而在见到明霄之后,很快想明白一切的越溪桥一下跪在了伏依依身前,又在他吓得要尖叫起来之时迅速起身,只垂着头作拱手,紧咬牙关,没再多说一句话。
倒不是因为碍于面子而难以对他说“谢谢”,越溪桥只是突然觉得仅此二字根本无法报还伏依依予她恩情的万分之一。她曾亏欠逢桐的,在七星教的那几年已经还完了;亏欠重景的,可以用剩下的半辈子去还。唯独对于伏依依,她什么也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