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放不放他,看你表现。”裴振衣道。
宝颐心下稍定。
看她表现,那应当就是准备放人的意思,因为如果裴振衣真看若摩不顺眼的话,以他的性子岂会跟她废话?
吃醋在他看来并不是光彩之事,他当初敲打姜湛时,就只字未向她提起,还是后来经杏花儿转述,宝颐才知晓了那日的细节。
“爱放不放。”
宝颐困得眼皮打架,压根懒得理他,浴桶蒸腾出淡白的水汽,徐徐笼罩了她的脑袋,三千青丝黏在光滑的脊背上,随波轻轻飘荡。
裴振衣替她抚开碍事的长发。
“你这两年过得如何?”他低声问道。
伸手入水中,怔怔地将一缕发丝绕在指间,那发丝像菟丝花藤一样,将他的手指越缠越紧。
“……我过得很不好。”他自言自语道。
许久没等到她的回答,裴振衣抬头一看,浴桶里的姑娘歪在一边,双目紧闭,鼻头和双颊均被水汽熏得坨红,呼吸绵长――应当是睡着了。
闹了一整天,铁打的人都熬不住,她顺理成章地抛下他,与周公云端相会了。
裴振衣放下她的头发,无奈一笑。
直至此刻,他才能仔细地看一眼阔别两年的唐宝颐,明明是真实而熟悉的人,却好像梦境一样,一碰就会碎似的。
是的,梦境,在失去她的第一年里,他只会在梦里见到她,她边哭边控诉他为什么没有保护好自己,还说西域的冬天极冷,她想回家。
梦里的他他无言以对,只能一遍一遍地对她道歉,每一声对不起都像一柄尖刀,用力划开他心上的疮疤,再把他捣得支离破碎。
若是对不起有用的话,世上何来那么多的追悔莫及?
痛苦不因忏悔而消减半分,独活对那时的他来说,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折磨,多少次受不了这种钝痛,只想一死了之,若不是有师傅和弟妹拉着他,怕是他早已付诸实际了。
他给她立了衣冠冢,自我放逐到她死去的地方。
她说的对,西北的冬天真冷,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应该去陪着她才对。
又或者,宝颐并不需要他的陪伴,只是他需要她而已。
浑浑噩噩地活着,浑浑噩噩地想她,后来他发现了个缓解痛苦的良药――饮酒。
酗酒不是好习惯,但却能让他在醉后与她片刻温存。
终于,在一个寻常的秋末,喝得酩酊大醉的裴振衣做了又一个梦,这个梦里,宝颐不再委委屈屈骂他了,而是高高坐在一颗老树梢头,远望西域荒凉的月轮,凉风之中,她回头望他,对他道:“你来陪陪我。”
他醒后第一件事就是跃上马背,一路纵马前去那个已被烧成灰的小部落。
哪怕他也知道,这只是个荒唐的梦罢了。
去路上风雪晦暗,路遇一窝劫匪正对一队破驴车下手,这种事在此地常有发生,只是最近有开战的传闻,来往商人少了,劫匪们饿得久了,显得格外凶狠。
商队首领是个花里胡哨的西域人,手持蝴蝶双刀――中看不中用的武器。
按他从前的冷淡性情,他定懒得管这摊子闲事,商队死活与他何干?既然敢走这一趟,就该知晓其中风险。
但自宝颐命丧悍匪之手后,每逢他遇上匪徒伤人,总忍不住顺手解决,就当是一种杯水车薪的赎罪。
这回也是如此。
以他的身手,收拾一伙贼人如砍柴切菜一般简单,那孔雀如见了天神下凡一般,感动得几欲落泪,他无暇顾及。
甩出一枚袖箭弄死了一个偷偷接近车厢的匪徒,他余光向车厢瞥去,见车中踉跄滚落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人身量娇小,好像正呆呆看着他背影。
不知是什么让他亦在纷乱战局中回过头,朝那人影投去一顾。
他的天地在此时静止住。
许多年前的一天,他偶然发了善心,收留了一个通身伤痕男人,因为这个小小的善举,让他在帝都的富贵乡中见到了世间最美的明珠。
此时,一次漫不经心的施救中,命运将那颗明珠再次推到他面前。
周遭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好像又身处一场沸沸扬扬的梦里,梦里一片荒芜,兵荒马乱,土地凋敝,唯有她立于天地之间,清晰得令人心悸。
直至匪徒的刀刺入胸口,他不支倒地,依旧无法确信这是真实发生的一切。
他不敢奢望她还活着。
所以,只当自己做了个美丽的梦,没有期望就不会有失望。
*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营帐中醒来,只当是个寻常的,宿醉过后的清晨,他喝下一杯热姜茶,披衣起身。
帐外正喧哗。
“大人!大人!我的青天老爷裴大人,救救我的命哇!”
……真吵。
掀帘出帐,忽地见一个打扮花哨的少年冲向了他,如一坨奇形怪状的□□。
裴振衣下意识往后挪两步,少年扑了个空,眼珠子一转,更加卖力地嚎叫:“大人救命!大人明鉴啊大人,我真的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你们大齐礼仪之邦,可别搞屈打成招那一套啊!”
谁屈打成招?谁又跟他礼仪之邦?裴振衣皱眉,从最基本的问起:“你是谁?”
孔雀的哭喊声戛然而止,飞速道:“回大人,我叫若摩,商人,祖籍西域曲县,现居北凉叶城,商路上偶遇劫匪,蒙大人相助,小人感激不尽,只是这几位哥哥怀疑我与劫匪有勾结……这怎么可能呢!我差点没了命,我冤枉啊!我比秦香莲还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