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桃花庵主人传卷二雨泣忽成悲》(24)
第五十七回东院
按照朝廷的规矩,会试要考上好几天。这几天里,要考三场,分别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发卷。答完一场,就在考场里歇着,不能出来,更不能交头接耳,都有当兵的看着呢。 明朝会试,首场考时文七篇;二场考论、表各一篇,三场考策论五篇。这些题目,都从一个教学范围中出来,这个范围各朝略有不同,明朝是《四子》本经、刘向《说苑》、《御制大诰》之类,要说出题,也大致就在这个圈里。考生只要把这些书背得滚瓜烂熟,每句话都弄懂什么意思,基本就能答题了。关键是,既要答出新意来,又要符合八股作文规范,这个比较难。
按说这种考试,时间还算充裕,应该比较人道,但有一条是要命的,就是不能出现错别字。如果涂抹删改得太多,会被认为是在卷子上做记号,这卷子就作废了。想想这贡院里,戒备森严,这考试又决定着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很少有人能不哆嗦的。一哆嗦就容易出错,一出错就更哆嗦。所以提笔忘字,拿了卷子就犯晕的事情常有。一场没考好,和第二场还有着两天,就算是没人催着交卷,可也没人说话啊,那就容易想不开。夜半三更的,经常有人拿头撞墙,解腰带上吊,还有借着打水的机会投井的,其实也不为什么,就是为了写错字了。
这唐伯虎和徐经到了考试那天,一起去了贡院,门口告别,就分头进去了。程序还是那套程序,又是搜身又是检查,等一切安定了,往那号房里一坐,打开卷子,长出一口气,这题出的,一点都不难。
试题都是程敏政和李东阳拟的,这三场各有一个主题,第一场是“欲罢不能”,第二场是“恻隐之心”,都比较容易,难度在第三场,主题竟然是“知所以修”,就是懂得道理就要修身养性的意思。为啥说它难呢?因为其中第三道题是这样写的:
学者于前贤之所造诣,非问之审、辨之明,则无所据以得师而归宿之地矣。试举其大者言之:有讲道于西,与程子相望而兴者,或谓其似伯夷;有载道而南,得程子相传之的者,或谓其似展季;有致力于存心养性,专师孟子,或疑其出于禅;有从事于《小学》、《大学》,私淑朱子者,或疑其出于老。夫此四公,皆所谓豪杰之士,旷世而见者。其造道之地乃不一如此,后学亦徒因古人之成说,谓其尔然。真知其似伯夷、似展季、疑于禅、疑于老者,果何在耶?请极论之,以观平日之所当究心者。
这段罗哩罗嗦的文字,说的是张载、杨时、陆九渊和许衡四位名人,各自有各自的理论学说,但都受到了质疑,要考生予以论述,“知”和“修”到底是什么关系。这张载、杨时和陆九渊是宋朝的理学家,有的与大理学家程颢齐名,有的则是程颢或者程颐(程颐是程颢的弟弟)的弟子,大家都还知道。偏偏那个号称以朱熹为师的是许衡,这许衡是元朝人了,质疑他的又是刘因,知道的就少了,当然要写文章,必然还得提到《退斋记》,就更没人能清楚了。
这道又偏又难的题当然是程敏政出的,程敏政不是跟小唐说过么,他出的全是偏题。出偏题是因为偏心,程颢和程颐,都是姓程。这程姓出自古代晋国,主要集中在河南山西,后来屡经战乱,逐渐南迁,便到了安徽江浙等地。程颢一家,最早是河北深州人,宋朝时回到河南,因为出了这兄弟俩而天下闻名。程敏政是安徽人,虽说隔得远,但还是想沾祖宗的光。再说这杨时去找程颐拜师傅的时候,天降大雪,又正赶上程颐在打瞌睡,这杨时就在门口站着,等程颐睡醒了,都雪深一尺了,所以留下一个成语叫做“程门立雪”。多牛啊!
程敏政洋洋自得利用全国考试夸老程家,这题出得也算是有点夹带私货了。只是看到这道题,众考生基本被难住,有长吁短叹的,有抓耳挠腮的,有在心里叫娘的,当然也有叫老婆的。不少人面对卷子想了半天,就开始自暴自弃,胡写八写,答得驴唇不对马嘴,还有人干脆一个字没写,抬头看天,流口水发呆。倒是唐伯虎一看,心下大喜,这事儿不是前几天吃羊肉的时候还提到了么?当下笔走龙蛇,刷刷刷就给答完了。
答完了,坐在那里就暗自得意,心想程老师啊,你还真没看错人。我是谁啊?就算你到书柜的角落里抽出一本书找考题,我也能答出来。看来梁老师还真说准了,想问题不要低级。
在那里转着心思,就支着下巴睡着了。飘飘忽忽的,就梦见自己的老爹唐广德了。这小唐一见唐广德,赶紧跪下,说:“爹啊,儿子又给你挣脸了,这会试儿子已经拿下了。”
谁知道唐广德看着唐伯虎,一个劲儿地叹气,跺着脚说:“我早说过么,你这孩子能成名,想成家就难了。”
唐伯虎就是一愣,不知道唐广德这话是什么意思,抬头看,丘阿姨、唐小妹,还有小徐姐姐和抱着孩子的小徐妹妹都在那站着,个个全是紧皱眉头。唐广德就问:“你真的考上了么?”
唐伯虎道:“题我全会啊,我全答完了。”
唐广德又说:“全答完了,就是能考上了?”
唐伯虎这下就更不明白了:“难道卷子答好了,还有考不上的道理么?”
正说话间,就听得一阵梆子声,唐广德他们都不见了。小唐心里一慌,醒了,原来这梆子声,是提醒大家考试结束,该交卷了。小唐早等得不耐烦,把卷子交了,就收拾东西走到贡院外面。
抬头看天,天是格外高,格外蓝。深深呼了口气,心里顿时觉得有些空旷。心想,这会试是基本拿下了,会元也有了七八成的把握,剩下的就是再准备准备,下个月就见皇上殿试,希望能对答如流,被点成状元。
正在那心神荡漾呢,就看见徐经也从贡院里出来了。这徐经也是满脸笑容,见着唐伯虎,说:“唐兄啊,看来我和你一起来考试,还真是对的啊。要不那道题,我是一点都答不出来。”
两个人互相看着,都忍不住狂笑起来,惹得周围的人无不侧目。
会试三场一过,这考生们可都放了羊。等着放榜的那些天里,就全把考试的苦恼、殿试的准备以及未来幸与不幸放在一边了,一个劲地狂欢。贡院附近演乐胡同和勾栏胡同一带,突然间就变得人满为患。举子逛青楼,自然不能叫嫖娼,太难听,所以大家就起了个代称,叫“雅游”。一见面就说:“今天晚上去哪儿啊?”回答:“你我兄弟雅游一番如何?”当然,和姑娘们颠鸾倒凤天地一家,也不能叫交媾,也有个词儿,叫“品丽”。总之,举子们大多一窝蜂似的去雅游品丽,和当初秀才考举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像徐经和唐伯虎这样的人,第一件要事,自然也是雅游。两个都生活在南方,对这北方佳丽,倒还真没尝试过。前些日子因为考试,不能心有旁骛,现在心头重负一去,怎么也得先玩他几天再说。徐经特备了两匹高头大马,和小唐一人一匹,带着那几个小戏子,吆五喝六地就奔了演乐胡同。首选那里,是因为传说胡同里,有官妓的音乐学校,专门培养妓女吹拉弹唱。不为别的,就想听姑娘唱歌,顺便让她们和江南来的昆山腔小戏子比试比试。
说句实话,住的地方离那也不远,走着去也花不了多长时间,但这不是考完了么?不是考得好了么?心里高兴啊。徐经说了,带这么多钱来,再不花花不完了。于是还真弄了马,直奔花街柳巷而来。刚走到巷口,就听得一声声婉转歌喉,浅吟低唱,缓缓而来,勾得人加快了步伐,仔细听,却是宋朝著名的流行歌曲作家姜燮写的歌《过垂虹》: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唐伯虎笑道:“一听到这歌声,我就像回到了家乡一般痛快。”
唐伯虎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词中的“垂虹”,就是垂虹桥。垂虹桥不在别处,就在苏州太湖边上。小唐跟徐经讲道,当年宋朝词人范成大与姜燮最为要好。范成大家中有个歌妓叫做小红,人长的漂亮,歌也唱得好。范成大请姜燮来家中作客,姜燮写了《暗香》、《疏影》两首歌教小红唱。那小红唱得人如醉如痴,范成大看出姜燮小红两相倾慕,便把小红送给了姜燮。
姜燮心中欢喜,带着小红坐船回吴兴家中,一路上吹箫弄曲,好不畅快,路过太湖垂虹桥时,正好天降大雪,姜燮就写了这首歌。
徐经哈哈大笑,对唐伯虎说:“唐兄,你我的交情,就像这范成大和姜燮一般,只是不知道这小红在哪里。”
唐伯虎说:“那咱们就找找?”
徐经点头道:“好,找找。”
正说笑间,两个人晃荡到了一处红灯大院门前。这里虽是妓院,却无苏州攀桂楼、南京明月楼那般锦绣装饰,就是青砖灰瓦,倒显得庄严肃穆,感觉不是一般人能进得来的。唐伯虎看看牌匾,对徐经道:“京城就是京城,你看看这名字起的,简洁有力,气派浑厚,透着那么一种豪贵之气。”
徐经仔细瞧,那牌匾上就俩字儿:“东院”。
迎客的伙计一瞧,这二位骑高头大马,还带着随从,知道不是一般人儿,赶紧往里让。两人进了大门,脚下是条笔直的青砖甬道,通向正厅,两侧却是雪白的梨花。奇怪的是,分明是夜里,但这梨花却像白天一样看得真切。仔细瞧,却是花枝上挂着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珠子,发出明亮的光芒。
正看得出神,只见有人迎了上来,连叫:“贵客光临。”一看就是老板。大家赶紧见礼。那老板说:“鄙人姓梁,敢问二位尊姓大名啊?”
徐经嘴快,说道:“我是徐经,这位是南京唐解元。”
梁老板一听,惊讶道:“看看看看,我说谁来了,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唐解元啊。”
唐伯虎问道:“梁老板,我没闹懂。这天气刚进早春,怎么这梨花就开得这么盛?还有,这珠子是什么做的?怎么能这么明亮?”
梁老板笑了,说:“几乎每个来这里的客人都有此一问。唐解元有所不知啊,这京城虽然是在北方,可地下深处,多的是温泉水。我在后院深凿数十丈打了口井,里面的水就是热的。泉水暖地,这梨树就好比一直长在春天里。再用清水稀释开里面的硫磺杂质,放凉降温,用来灌溉梨树,营养丰富,所以它正月就能开花,二月花就很茂盛了,比其他地方的梨花能早开一个月。至于这珠子么,那是我专门派人买来的西域夜明珠,有月光,它能把月光放大,没有月光,它自己也能放光。”
徐经听得直咂么嘴,问:“这夜明珠我只听说过,没见过,很贵吧?”
梁老板想想说:“也没多少钱,二三十两黄金一颗吧。”
三个人边聊边走进大厅落座。唐伯虎环视一下,这大厅上也有两块牌匾,左边是“天上人间”,右边是“星夜明珠”。梁老板吩咐看茶,茶一上来,唐伯虎又觉得回家乡了,这茶不是别的,正是碧螺春。
唐伯虎愣了一下,打算问问这碧螺春是什么辈分儿,便问:“梁老板,这碧螺春可是贡品啊,我们苏州是产地,都少见得很。不知道梁老板这茶是什么来历?”
梁老板说:“这有什么来历啊?从紫禁城里弄来的呗。皇上喜欢这茶,可他一个人能喝多少啊?一半的贡品,都是拿出来卖的。买得到买不到,那就得看门路了。有手段的话,皇上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咱们都能弄到。”
唐伯虎心想,这个妓院老板口气真是大啊,难道北京人都这样能吹么?还是他们真有深不可测的手段?
梁老板仿佛看透了唐伯虎的心思,解释道:“唐解元有所不知啊,自唐朝开始,这皇宫就开始设立教坊,专门训教舞姬歌女乐工,说白了,就是宫廷歌舞团。元朝的教坊,就设在咱们坐的这条街上,当时就叫东皇华坊。到了本朝,教坊司仍然设在这里,只是皇帝的皇字,换成了黄色的黄字。成祖皇帝在时,教坊司曾送给成祖皇帝一名歌女,叫做齐亚秀。这齐亚秀发现,每当她唱到精彩之处,成祖皇帝虽不出声,却都会满饮一杯。齐亚秀逢人便讲,成祖皇帝是个知音天子。成化年间,也就是二十年多前吧,教坊司一带,已经有乐户八百多户,但仍然不能满足培训要求,于是便从山西陕西一带,又征集无数乐户。从那以后,这一带,就是京师的演艺中心了。宫里若用乐舞,都是要从我们黄华坊选人的。这么一说唐解元就明白了吧?我们的人,经常能进皇宫的,自然也会有一些手腕和关系。”
唐伯虎连连点头,接着问:“我还有一事不明。既然这黄华坊是教坊司所在,那该是高雅之地啊,怎么会周边会有如此多的青楼呢?”
梁老板道:“唐解元可知,自古倡优的‘倡’与娼妓的‘娼’就是很难区分的。这乐户多了,都是要吃饭的,所以除了给皇宫培训之外,自然也就会培训官妓。最早成祖皇帝靖难之时,就曾经把建文朝的忠臣如铁铉、齐泰、黄子澄的老婆女儿,抓到这里来学习歌舞,充作军妓。后来就有无数青楼,索性就开在附近。我们这东院,算是比较早的,也算是高档庞大的。像周边的青楼,那是什么档次的都有,光说这附近的胡同吧,就有马姑娘胡同、宋姑娘胡同、粉子胡同、勾栏胡同等等,全是青楼,收费不同,妓女和房间的水准,自然也是不同的。有句笑话,说看一个人的贫富,看穿衣打扮是分不出来的,只要看他到了黄华坊,进什么样的青楼,到哪里雅游,和哪个品丽,高低立见。”
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梁老板又道:“二位这次来北京,想必也是赶考来的,不知道考得如何啊?”
徐经道:“我们这次都考得不错,尤其是唐解元,这次必中大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