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桃花庵主人传卷二雨泣忽成悲》(23)
第五十六回涮锅
两个人一路出了程府,到了大街上,已经是饭点儿,饿了。正寻思找地方吃点东西,就看见不远处有个饭馆,叫作“状元楼”。一个伙计正站在门口吆喝着:“各路的举子们,才子们,到状元楼吃饭来啊,一吃就中状元,就算中不了状元,也能中进士,就算中不了进士,也能尝到正宗羊肉汤,外暖身子,内补元气,精神焕发,百战百胜啊……” 徐经见了,就对唐伯虎说:“那咱们就去这家吧,我早就听说这北方有种好吃的叫涮羊肉了,估计就是他们吆喝的东西。”
两个人跟着伙计进了饭馆,一进去就有点发懵。这里面热气腾腾的,而且早就满座了,不仅满座,外面还有十好几位等座儿的,看上去都是赶考的读书人,被这伙计给忽悠进来,不仅要吃饭,而且要讨彩头的。
徐经皱着眉头,心想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便把伙计叫过来,说:“我带的这位朋友,是去年南直隶的解元唐伯虎,你听说过么?”
伙计一愣,两眼放出光来,看着唐伯虎连连点头:“江南大才子么,谁不知道啊,原来比我想的还要英俊啊。”
徐经点点头,顺手就塞过去一张宝钞,说:“我们不想等,想要上好的单间。”
伙计马上堆出笑来:“好说好说,二位跟着我来。”
原来这高档好吃的饭馆,就是客人再多,排队再长,也是不肯把所有座位都放出去的,一定要预留一到两个单间雅座,怕的就是有达官贵人来了,没地方应对。这唐伯虎是名人,伙计又收了好处,便把储备的单间拿出来,省得他们排队。
两个人跟着伙计就往楼上走,立刻有等座儿的举人不干了,喊了起来:“喂,我们都等了快一个时辰了,怎么他们两个一来就加塞儿啊。”
这一声喊,饭馆里立刻嘈杂起来,大家都不服气,全在那里嚷嚷。伙计在楼梯上站住,回头说:“加塞儿怎么了?人家是南直隶的解元唐伯虎,当然应该优先。你们哪位是解元啊?是解元的就站出来,我马上安排。”
伙计这一句,倒把大家给震住了,谁都不喊了,只是小声嘀咕:“解元怎么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唐伯虎脸上有点挂不住,对徐经说:“咱们这样不太好吧?”
徐经笑:“有什么不好的?北京就是北京啊,你看这饭馆里的小伙计,都那么有派头。”
正说着,突然斜刺里冲出一个人,一把抓住唐伯虎说:“哈哈唐兄,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了。”
唐伯虎一看,嗨,不是别人,正是都穆都元敬啊。遇着同乡朋友,心里高兴,说:“元敬,你已经到北京了。来来来,一起吃吧。”
去年唐伯虎中了解元,在南京徐经来请吃饭,那时候都穆已经自己出去玩去了,所以徐经没见过都穆。经过唐伯虎介绍,他才知道此人是唐伯虎的朋友,便拉了都穆,一起来到雅间。
三个人进了房间,却看到是个大桌子,能坐十来个人。唐伯虎说:“既然这么宽敞,不如把外面等座的那些人都叫进来,大家一起吃,他们不用等,也能多交朋友。”
徐经是个豪爽的人,立刻赞同道:“好主意,人多热闹,吃着也爽快。”就和伙计说:“你出去告诉大家,就说唐解元请客,叫大家一起来吃吧。”
伙计当然高兴,答应一声,就出去喊人去了。不一会儿,就听得脚步繁杂,人声鼎沸,呼啦啦进来一大堆人。一见面,当然是互相介绍,客气寒暄了好一会。那些举子,不像徐经,家里并非什么有钱人,进京赶考耗时挺多,花销也大,无不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所以听得有人请客,哪有不争先恐后的道理。
正热闹间,唐伯虎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长脸白面,留着胡须,大眼睛炯炯有神,器宇轩昂的样子,却是不说话,在旁边默默看着大家。唐伯虎觉得是他拘束,就上前去拱手,问:“这位兄台,敢问高姓大名啊。”
那人微微一笑,拱拱手说:“惭愧,我叫王守仁,字伯安。我是浙江余姚人,也是来参加会试的,今天正好带了几个朋友来吃饭,正好遇见伯虎兄,于是想来见见你的风采。你放心,我不吃蹭饭,这顿饭我来请吧。”
唐伯虎说:“哎,四海之内皆兄弟,你客气什么?说了我请,就是我请。”
王守仁一听,就说:“那我不吃了,我还是去外面等座吧。”说着就往外走,王守仁这么说了,那唐伯虎更不肯放,死死拉着他的胳膊,坐到了自己旁边,向徐经都穆等人介绍了,大家纷纷拱手相识。
大家落座已定,唐伯虎和王守仁叙年庚,别看王守仁长得老,却比唐伯虎小一点。唐伯虎就问王守仁:“王兄弟,我看你相貌非凡,想必这次一定是胸怀大志,打算金榜高中了吧?”
王守仁一听这话,脸就红了,低声说:“一说起考试,我就更惭愧了。今年已经是我第三次会试了,前两次,都没中,北京我来了好多次了,却仍然两手空空,真是愧对父母啊。”
唐伯虎哈哈大笑起来:“事不过三,我看今年王兄弟肯定是能高中的了。”
正说着呢,火锅却已经上来了。热气腾腾的一个大铜锅,中间却树着一个高桶,里面放着炭火,那汤烧得滚滚冒泡,中间是葱姜蘑菇红枣枸杞等物,惹得人垂涎欲滴。徐经在旁边早已经点好了菜,转眼间大盘大盘的羊肉就端了上来。那时候没有机器切肉,店家全凭一把快刀,就能把羊肉切得纸一般薄,码在盘子上,红的白的,煞是好看。唐伯虎怕王守仁拘谨,就说:“王兄弟,你常来北京,这羊肉的来历,你给大家介绍介绍吧。”
王守仁说:“人人都说,这涮羊肉是元朝世祖忽必烈所创。当年忽必烈率军南下,在某地扎营,正准备生火造饭,忽然探马报说敌兵已至,忽必烈赶紧把削好的羊肉扔到锅里,一烫变色,就胡乱吃了几口,上马迎敌了。后来天下已定,忽必烈想起那天那么好的羊肉却没有吃完,未免遗憾,心里仍然回味,便让人烧水杀羊,重新把羊肉切成薄片放在水里烫,痛快吃了一顿,从此涮羊肉声名大振。”
唐伯虎连连点头,心想,难怪有名,原来这菜是皇帝发明的。
王守仁继续说:“不过据我查书,却不是这么回事。这涮羊肉乃是当年忽必烈的表兄拔都所创。当时蒙古人东征西讨,一直打到北方冰寒之地斡罗斯,铁木真叫自己的儿子术赤在那里建立了金帐汗国。术赤之子拔都奉命继续西征,蒙古骑兵像旋风一般追杀攻掠。进军速度太快,所以士兵都会骑马睡觉,身上带着水囊,渴了喝水,遇到河流,就把水囊连接起来做成船。当然也没有时间吃饭,便将羊肉切片,放在水里烫了就吃。就这样,蒙古军以十五万铁骑,大破西域数十国之六十万联军。此后,这涮羊肉就流入中原,你看这铜锅,样子就很像蒙古人的帐篷,又很像蒙古女人的帽子。”
王守仁说出一大堆来,大家都啧啧有声,只是对面一个举人却突然说:“你们都说这个羊肉好吃,我却认为根本不好吃!”
大家都看对面,说话的是个白面书生,脸色却涨得通红。徐经就有点不高兴了,怎么吃着人家的请,还有说饭不好吃的?
徐经问:“敢问这位兄台,尊姓大名啊?”
那人道:“我是山西大同人,我叫周彦祖。”
徐经拱拱手说:“那周兄觉得这涮羊肉不好吃,必然也是有道理的了?”
周彦祖说:“那当然。我们中华做菜,那要讲究原汁原味,肉就是肉,菜就是菜,饭就是饭,这样,每种原料的味道才能发挥到极致,才能做成最好的。此所谓世间好味,利在孤行。你看这锅子,肉料混杂,什么都搁在一起煮,粗糙不堪,荤膻一片,一看就是没开化的东西,与烹调正道相悖。”
徐经急了:“你闻闻这味儿,香么?你尝口汤吃片肉再下结论行么?”
周彦祖笑道:“蒙古鞑子的东西,还用吃了再下结论吗?一听就不是正道。”
徐经急了:“你可是自己走到这状元楼里来的,怎么到了这楼里,又说这东西不好了?”
周彦祖哈哈大笑:“那是我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刚才听这位王兄说了典故,我从心里就鄙视这东西。”
徐经说:“哎哎,你不要把吃肉的问题上升到国仇家恨上好不好?我祖上也是不在元朝当官的,但这并不妨碍我吃肉。一码是一码!”
周彦祖哼了一声:“所以说你没骨气呢?为了口腹之欲,把什么都忘了。”
徐经说不过周彦祖,一个劲儿地看小唐。唐伯虎哈哈一笑,问周彦祖:“我说这位周兄弟,你知道元朝有两个大儒,一个叫许衡,一个叫刘因的么?他们可都是汉人,可他们都当过元朝的官。要是没有他们的教化,那么蒙古人会把中原所有的人都抓起来变成奴隶。之所以祸害得有限,完全是因为有些汉人在努力说服他们。你能说他们数典忘祖?他们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我想他们的作用,与那些不和元朝合作的人,是一样大的。”
唐伯虎这么一说,周彦祖立刻没词儿了。坐在旁边的其他人也都如坠云雾中,因为小唐提到的这两个人,都没听说过。只有王守仁不住点头,看来是知道的,一是佩服唐伯虎渊博,二是觉得他有见识。
周彦祖吭哧了半晌,跺跺脚,说:“反正,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我也不吃蒙古人的东西。”
说完,扭头就往外走。唐伯虎起身就去拉他,哪里够得着啊?转眼间这个周彦祖就消失了。
徐经看那个周彦祖走了,兀自还在那里生气,心说请客吃饭,怎么还跳出来一个愤青啊。
王守仁在旁边就劝徐经:“我说这位徐兄,他是山西人。前些年蒙古鞑靼骑兵经常骚扰中原,就总是走他们山西大同那条路,搅得他们不得安生。所以他恨蒙古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徐经这才“哼”了一声坐下,嘴里说:“他恨蒙古人也犯不着跟我们唐解元较劲啊,再说唐解元祖上不也是山西的么?刚才程敏政老师,都对唐解元赞不绝口呢。”
“程敏政”三个字一出口,在座的人突然就安静下来。为啥啊?因为谁都知道程敏政是这次考试的主考官,都对这三个字格外敏感。徐经说者无意,大家听者有心。唐伯虎看了徐经一眼,意思让他别多说了。徐经也不知道这其中经纬,就问:“难道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