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桃花庵主人卷五百忍歌》（5）

第一百三十二回殉情

到了次日清晨，刚起来，就见崔素琼带了个从人，过到这边船上。上了船，就说“走吧”。唐伯虎问：“那边放你过来了？”  崔素琼道：“我就说要坐小船去散心，现在太湖枯水，大船不好走，若再雇纤夫，又是很大动静。他们乐得我放他们一天假，好上岸去逛，没人想到我会不回来。”

唐伯虎连连说好。崔素琼又介绍说：“这位是崔恩，在南昌这么多年，是我父亲的老跟班，是自己人。”

唐伯虎看那崔恩，已经六十多岁，胡子都白了。崔恩和大家见了礼，唐伯虎就吩咐开船。只见那船离了枫桥，向下游而去，再回头看，宁王府的大船，很快就被岸边树枝所挡，看不见了。

崔素琼叹口气道：“总算是，苦日子熬出来了。”

唐伯虎说：“崔姑娘，昨晚我和胡子商量，你先去我那里住几天，待我们安排好了，你就住到王鏊王学士府上，风头过去，再做定夺。”

崔素琼想了想，说：“全凭你们安排吧。只是，我不想住到你家，送我去张灵家吧。”

唐伯虎道：“我知道你对张灵一往情深，可这事也得和张灵说清楚了，明媒正娶，你住过去才合适。可要明媒正娶，就会走露风声，那宁王要知道你再嫁了张灵，肯定不肯罢休的。”

崔素琼盯着唐伯虎的眼睛，说：“唐解元，我还在意什么名声么？委身宁王，我的名声早就毁了，要不是为了我父亲安全，到南昌的第一天，我就该和折红一样，死了算了。我跟你说过，之所以还苟活人世，一是为了给我父亲送终，二是为了再见张灵。做完了这两件事，若是张灵不嫌弃我，我给他鞍前马后，提鞋洗衣，当使唤婆子都行。若他不想要我，我就永远消失，找地方出家，清灯佛影就是了。”

唐伯虎赶紧搪塞：“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现在不方便。”

崔素琼问：“难道张灵已经娶妻了吗？那我也不在乎，看一眼就走。”

唐伯虎道：“他没娶妻，仅仅就是不能见。”

崔素琼“哦”了一声，低声说：“那——就是他已经死了，对吗？”

唐伯虎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心一横，只好说：“是的，你猜到了，我也不瞒你，张梦晋已经病故了，已经快两年了。”

唐伯虎以为崔素琼听了会哭，没想到她只是轻轻叹口气，道：“昨天你们根本不提他，我问了还支支吾吾的，我就猜到了八九分，只是还不相信。原来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

唐伯虎道：“崔姑娘别太难过了。张灵临死的时候，还念叨着你，还说要把那张崔娘像拿回来，一起葬在墓中。现在崔姑娘回来了，也是正好，待过两日我重新画过，再葬在他墓里。”

崔素琼道：“我都老了，还画什么。只是我现在，突然就没了方向，不知道朝东还是朝西了。”

祝枝山也劝慰道：“张灵是我们的好朋友，他死了，我们也很伤心。不过人已经去了，最重要的，是活着的人，要好好地活下去。”

崔素琼问：“他的墓在哪里？我想去看看他。虽然从来没有见过面，但心却是通的，还是去祭拜一下的对。”

唐伯虎道：“就在前面玄墓山圣恩寺附近，我们一会儿过去，看一看他。”

崔素琼说好，就唤了船家来，把他船上最好的酒要了几瓶，说：“来得匆忙，没有准备祭奠之物，就拿这些酒吧。”

祝枝山道：“这样最好，张灵生前是酒鬼，死后还有美人用酒祭奠他，是一段佳话。”

崔素琼笑笑，也不言语，只管对着窗外出神。但见船边，波光粼粼，水波不兴，偶尔有水鸟飞过。唐伯虎和祝枝山互相看了一眼，便退出来。走到船边，唐伯虎说：“我原以为她会哭，没想到倒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祝枝山叹了口气说：“哭是因为伤心，可要是伤心透了，却也未必会哭的。”

船一直开到晌午，这才到了玄墓山下。唐伯虎、祝枝山带着崔素琼和崔恩，拿了酒，下船登山，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大汗淋漓，这才到了张灵的墓前。但见那墓，已经荒草萋萋。几个人慌忙拔了拔草，就在墓前清了块干净地方出来，把酒摆上，一一跪拜了。之后把酒洒在地上。崔素琼又走上前去，摩索着墓碑，看着上面唐伯虎写的碑文：张灵，字梦晋，风流放诞人，以情死。感慨良久，说：“原来他毕竟还是惦记着我的。”说完叹口气，又喃喃念道：“云彩为什么是白的，鸟为什么会飞，风为什么看不见，星星为什么会闪耀……”

唐伯虎和祝枝山对看了一眼，心说这女人别是魔怔了吧？

过了好久，崔素琼才转过头，对唐伯虎和祝枝山说：“我想单独在这里呆一会儿，二位先回船上，只要崔恩陪我就行，如何？”

唐伯虎最知道女人心思，明白崔素琼是想哭，便点头答应，拉了祝枝山就往回走。走了没多远，就听背后一声喊：“张灵才子，你走了，又叫我到哪里去？”接着便是崔素琼大放悲声。

唐伯虎听着哭声，也忍不住擦了擦眼泪，对祝枝山道：“这崔姑娘和张灵，隔着那么远，又是那么不一样的境况，真难得她还一片深情，这么多年都没有变化。只可惜张灵命薄，只做得个情鬼。”

祝枝山摇摇头：“胡子最受不了这个。生离死别的，让人心碎。”

两个人说着话，回到了船上。虽然天已经凉了，可让日头一晒，又走了这么多路，还是一身的汗。唤船家沏了茶，坐在那里，等崔素琼回来。

等来等去，就见崔恩上了船，进舱对唐伯虎和祝枝山说：“二位先生，可有纸笔么？娘娘让我回船，取纸笔来，说是要给张灵先生写封信。”

唐伯虎就是一愣：“她叫你自己回来了？她人呢？”

崔恩道：“还在墓前坐着呢。”

唐伯虎大叫一声：“糟了。”就从椅子上蹦起来。祝枝山也反应过来，和唐伯虎一起冲下船去，顺着山路拼命往上跑。待两个人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大汗，再跑到张灵墓前，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祝枝山环顾四周，指着旁边一片林子道：“去那里找。”

两个人就往小树林中跑。一进树林，就看见崔素琼了，正挂在树枝上，脚下是蹬翻的石头。祝枝山赶忙踩着石头，把崔素琼脖子上的带子解开，把她抱下来，再摸鼻息，已经一点都没有了。只见她面无血色，脸上还缀着泪水。

唐伯虎捶胸顿足：“命啊，命啊，这都是命啊。”

张灵喜欢的两个女孩，唐秀和崔莹，竟然都是吊死的。

过了片刻，崔恩也赶来了，一见这情形，放声大哭起来：“哎呀，这可怎么好？这让我以后，怎么和老崔先生交代啊？”他趴在崔素琼尸体前面，一个劲儿地磕头：“都怨我啊，我老糊涂了，怎么能把娘娘一个人留下啊，我真是老糊涂了。”

几个人哭了半天，祝枝山道：“大家先别哭了，还是商量着，把崔姑娘的后事办了吧。”

说着站起身来，道：“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我去前面圣恩寺去找人帮忙来。”

等了一会儿，祝枝山从庙里带回几个和尚来，那几个和尚一看崔姑娘的尸体，直念佛号，取了担架，抬了崔素琼，先暂时安置在庙后一间小房里。唐伯虎又去湖边，把酒船打发走了。等忙完这些，天已经晚了。回到庙中，祝枝山已经央求和尚们，请了两个婆子来，又去外面，给崔素琼订了棺材，买了寿衣，吩咐两个婆子，帮崔素琼换上。谁知道没多大一会儿，婆子出来说：“这寿衣不用换了。”

唐伯虎一愣：“又怎么了？”

那婆子说：“这位娘娘，身上整整齐齐的，已经是穿戴好了的。”

唐伯虎和祝枝山赶紧进去看。原来这崔素琼，在头一天晚上，就已经从内到外，严严实实地给自己穿好了寿衣，只是今日见唐伯虎他们的时候，外面罩了件背子，是看不出来的。唐伯虎和祝枝山这才明白，崔素琼见过他们之后，已经料定张灵不好了，自己也都抱了必死的心。难得她这一个上午，还如此镇定，一点都没露出破绽来。

唐伯虎对祝枝山说：“这也算是奇人奇事了。唉。”

祝枝山道：“我盘算了，崔姑娘的死，先不能让宁王知道，所以也不能和老崔葬在一起。在苏州她也没有别的亲人，她又是为张灵死的，不如我们把她和张灵合葬在一起。这两个人，彼此爱慕，生前竟然没有见过一面，死后同茔，也算是个成全吧。你觉得呢？我想这么做，老崔在天之灵，也是乐意的。”

唐伯虎道：“张灵生前可怜，死后和崔姑娘在一起，是缘分修到了，我看这事靠谱。就这么办。”

到了次日，两个人张罗着，给崔素琼入殓。就教人把张灵的坟挖开，把崔姑娘的棺材并排埋在了张灵棺材旁边。又在张灵原有的碑旁，重新立了块碑，上面写着：“才子张梦晋、佳人崔素琼合葬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