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桃花庵主人卷五百忍歌》(4)
第一百三十一回逢崔
官军在苏州城外驻守了三天,说是要肃清余寇,实际上就是陆完想在家乡父老面前炫耀一下自己。倒还真有不少人到军营中送金送银,送牛送羊的。陆完不进城,就在军营里会见各位访客,干的最大的事情,就是狠狠敲了小林知府的竹杠,几乎把苏州府的家底花光了。陆完带来的兵,都是调集的北方边兵,哪里见过江南锦绣之地,花花世界,便有三三两两进城,逛青楼下酒馆,却不给钱,把个苏州市面闹得鸡飞狗跳。然后呢,一声呼哨,拔营北归,进北京报功领赏去了。那陆完回到北京,被皇帝加封太子少保,从兵部侍郎升到兵部尚书,过了没几天,又成了吏部尚书,那是真正的显赫一时。 等到官军走干净了,唐伯虎这才敢和唐庆上街,打算出去转转。想王宠在家做功课准备考试,正是节骨眼上,不便打扰,干脆就直奔祝胡子家。两个人商量了半晌,远足太累,喝酒又太烦。说来说去,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好,唐庆突然说:“我听说寒山寺外,新有了酒船,就是可以雇了喝酒,住也可以。那船可以从运河一直划到太湖里,不如我们雇条船,在水上盘桓两天好了。”
两个人听了,都觉得这主意也不错,便立刻走路。西出阊门,前行十来里地,便看到暮色中的寒山寺了。到了寺外,却也不进去,直接到运河边找船喝酒。但见那河边,星星点点,渔火初上,三个人问了几条船,都是打鱼运货的,却没有唐庆说的酒船。唐伯虎就问唐庆:“你说那酒船,又在哪里呢?”
唐庆摸着后脑勺:“我也只是听说,没有真见过。谁知道在哪里啊。”
祝枝山跺跺脚:“你这孩子办事不靠谱,闹不好今天就得住在荒郊野外了。”
正说话间,就见寒山寺大门开了,一大堆人出来,热热闹闹的。只是黄昏之中,看不真切是什么人,想是哪里的达官贵人家,到这里做法事刚结束。看庙里的和尚一直送到门外,觉得来头不小。
那些人上了轿子,便向河边来了。唐伯虎他们赶紧闪在一旁,给人家让路。等那轿子过去,祝枝山再看唐伯虎,竟然已经哆嗦起来,直往唐庆身后缩。祝枝山奇怪:“你这是怎么了?”
唐伯虎声都打颤了:“胡子,你看这些抬轿子的人,穿的不是南昌阳春书院的衣服么?咱们快走吧,别让他们看见我们。”
祝枝山“啊”了一声,说:“我哪知道阳春书院的人穿什么衣服啊……不过,你说的对,咱们还是快走吧。”
三个人拔脚就走,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后面有人喊:“三位留步,留步啊。”
唐伯虎想死的心都有了,说:“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白日里都能撞上鬼,喝口凉水都塞牙。你说咱没事出来瞎转悠什么啊,竟然碰到冤家了。”
话音刚落,就有人追到他们身边了。这人见面就问唐伯虎:“请问你是唐解元吧?”
唐伯虎摇手道:“你认错人了,我不姓唐。”
那人道:“不可能,我家主人认识你,在轿子里,一眼就认出来了。叫唐解元过去说话呢,还有这两位,一起都走吧。”
祝枝山在一旁道:“你家主人什么眼神儿啊?不去。”
那人道:“这可不成。你们必须得过去认一认,若不是唐解元,就立刻放你们走路。”
唐伯虎没了辙,只好跟着那人往前走。到了轿子旁边,却听轿子里有人说了句:“上船说话吧。”
一听这话,唐伯虎放心了。这声音,分明是崔姑娘的。那就说明自己没什么大危险。可这崔姑娘怎么回苏州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条船已经开到枫桥码头的边上,唐伯虎他们被带上了船,进了舱中看茶。不一刻,崔素琼从内舱换了衣服出来。只见她一身素白,罩着麻布缝的比甲,这是穿着孝呢。
唐伯虎赶紧站起来道:“崔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崔素琼道:“家父已经去世了。这一次,是扶灵回乡,安葬家父,又在这里做了法事。可怜我父亲,一辈子颠簸,死了还要千里奔波。前些时候,又碰上长江上兵火连结,我们在安徽等了好久,这才回来。”
唐伯虎就是一怔。在南昌看那崔文博老先生,虽然有些癫狂,可毕竟精神还是好的,怎么这么快就去世了呢?便问:“崔伯伯怎么走得这么快啊?”
崔素琼叹了口气,对周边伺候的人说:“你们都下去吧,我和他们说会儿话。”
众人答应一声,都出去了。唐伯虎想,一会必定要打听折红的,便趁机对唐庆说:“你也到外面看看风景,有事情我叫你。”
等到大家都出去了,崔素琼才说:“我父亲还不是因为我?我到宁王府这件事情,我父亲一直心中憋屈,觉得对不住我娘,也对不起我。可这口气,他一直出不来啊,不仅出不来,还要逆来顺受,强颜欢笑。我父亲跟我说过,别看现在锦衣玉食,他每天都觉得,自己的女儿是在被强暴。这么些年忍下来,他那身体,能不虚亏吗?”
说着说着,崔素琼就哭了起来。
唐伯虎和祝枝山在旁边,也陪着抹泪。唐伯虎说:“崔姑娘,你也要想开些。崔伯伯这一走,到是省了许多烦恼,是解脱了。”
崔素琼道:“其实我父亲去世,我也是有准备的。自从我到了南昌,他就一直这么亢奋。我知道他是病了,时而清楚,时而糊涂。我知道他心里有多苦。你说他解脱,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他这一去,我仍旧是茶饭不思,毕竟是自己相依为命的父亲,就像你身边,时刻有个可以靠的墙,你虽然未必要真的靠在上面,但心里却是踏实的。忽然有一日,墙没了,而且永远都不会再有,你又是什么感觉?”
崔姑娘这么一说,唐伯虎心里的弦就是一动,眼眶又湿了,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
停了半晌,崔素琼道:“不说这个了,说点别的吧。这么多天了,我心里这个弯儿,已经慢慢在转了。若是再说下去,又得转回去。”
唐伯虎道:“好好,不说这个。”这才擦干泪水,抬眼仔细打量崔姑娘。一仔细看,吓了一跳,原来这崔姑娘,已经瘦回原来的样子去了,形销骨立,面容也憔悴了许多。
唐伯虎就问:“崔姑娘,你怎么又瘦成这样了?”
崔素琼说:“没有办法,心里一有大悲,就不能下饭,可也不觉得饿,只是难过而已。”
唐伯虎长叹一声,又问:“南昌怎么样了?其他人还好么?”
崔素琼道:“你还不知道吧?折红死了,在你走的第三天,自己跳了冰池子。”说着就把宁王如何把折红抢回阳春书院逼着成亲,折红如何盲弹琵琶,唱了唐伯虎写给她的诗,之后又如何自尽,一一说了。最后说,折红死后,宁王让人把她扔到城外乱葬岗子中,竟然连个尸首也没有留下,十分悲惨。这番话说得唐伯虎心里阵阵发紧,又落下泪来。唐伯虎说:“南昌一行,我觉得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折红,她把什么都给我了,可我,只留给她这么首诗。”
祝枝山在旁边听他两个说话,突然听到这么一出,八卦之心大起,不由拉了拉唐伯虎袖子,那意思,这事你可得找机会说给我听啊。
崔姑娘又讲,季安国送走唐伯虎后,回来就想告老不干了,可是宁王不答应,说正是在用人之际,谁都不许撂挑子。“我这次回苏州,季安国还让我给你带个好,说让我看看,你的病怎么样了。可也巧了,今天就碰上了。”
此话一出,唐伯虎吓得脸色立刻就白了:“你看这老季,他就不能把我忘了?干吗总惦记我?”
看唐伯虎惊慌失态,崔姑娘道:“唐解元放心吧,宁王现在正加紧安排呢,就算是你没疯,他也顾不上你了。他现在连老婆都顾不上,哪还有心思管你呢?”
唐伯虎道:“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脑袋上悬着块大石头,说不定哪天掉下来。”
祝枝山压低声音,插嘴问:“依崔姑娘看,宁王是不是真的有夺取天下之心啊?现在的流言飞语可不少。”
崔素琼道:“宁王起兵,我想是板上钉钉,早晚的事情。他都准备好了,只是在等时机。”
唐伯虎赶紧问:“那崔姑娘还会回去么?这要回了南昌,那还不玉石俱焚啊。”
崔素琼道:“宁王当然要我回去,怎么肯放过我?南昌城里,无论好的歹的,他都是不肯放走的。要说放,你是他唯一放的人。你还记得有个汪文庆么?一直关在水牢里,这都挺了两年了,半死不活的,都快给泡烂了。”
唐伯虎说:“我只是担心崔姑娘,好不容易出来了,要是回去,不就是回了虎口了吗?”
旁边祝枝山对唐伯虎简直佩服极了,这家伙真是宝刀不老,句句话都替崔素琼着想,情商如此之高,难怪女人都喜欢他。
崔姑娘说:“我也这么想。我现在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如果回南昌,就是当行尸走肉,了此残生。可是,我不想回南昌,已经有半辈子交代给宁王了,难道还要我后半辈子。其实他不缺女人,他只是要面子。但是苦思不得其计,所以今天见了你们,就像遇到救星一样,想向你们讨教个计策。你们读书人,都是有主意的。”
唐伯虎和祝枝山互相看了一眼,心说,对,我们两个倒都是逃跑过。可你是宁王的老婆啊,这怎么个跑法?
正在这时,突然有个人进来,说:“时辰不早了,娘娘该送客了。”说完,还不停地瞟唐伯虎。
崔素琼道:“这荒郊野地的,他们怎么走?这样吧,你去找条酒船来,把他们二位送上去,住一晚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