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桃花庵主人卷四我也不登天子船》（27）

第一百二十四回痛子

唐伯虎出了文征明的家门，看天色已经晚了，想着该回去吃饭，又想再去趟张灵那里，看看他回来没有。遛达着走过去，刚进街口，就看见里面围着一堆看热闹的人。唐伯虎还奇怪呢，怎么一天过去，张灵也火了？也有这么多人来求画？便挤过人群。  这一看大吃一惊，但见张灵，穿着自己送他的那身棉袍，却浑身透湿，双眼紧闭，牙关紧咬，脸色苍白，脑门上还有个大口子，倒在家门前。众人在那里指指点点。天气还冷，唐伯虎上前扶他，才发觉那身衣服，从里到外连胡子眉毛，都冻上了冰茬儿。再试试鼻息，已经很微弱了。

唐伯虎急了，冲人群喊：“谁来帮帮忙，把他抬进去。”

人群都往后退了一步，人人都觉得躺在地上这个人太脏了，说不定还有病，不愿意搭手。

唐伯虎没法，只好先踹开张灵的门，再把张灵往屋子里拖。那张灵冻得硬邦邦的，人虽然瘦，却是死沉。唐伯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张灵扛到了床上，之后扒了张灵的衣服，看他身上，是青一块紫一块，赶紧把自己的衣服给他盖上，又忙不迭地去生火烧水，中间还到隔壁去叫邻居。那邻居老大不乐意才过来，看了张灵，道：“我看还是去叫郎中吧，要不他这个样子，恐怕得死在我们手里。”

唐伯虎给了邻居钱，央求他快去喊郎中，自己则找柴火烧了热水，敷了手巾，给张灵擦额头，因为张灵此时已经烫得吓人。擦完了，又四下找，寻来一个破杯子，倒了热水，扶张灵起来，想给他灌下去，可那嘴怎么也张不开。

唐伯虎急得团团乱转，又掐人中又拍后背，可张灵就是昏迷不醒。最后看见墙根的空酒坛子，打开闻闻，虽然已经没酒了，好歹还有点酒味儿。赶紧把热水倒了些进去，又用杯子舀出来，再给张灵灌。这一次，张灵的嘴张开了，喝了一大口，还说了句话：“好酒。”

唐伯虎松了口气，自己也已经出了身透汗。刚刚喘口气，郎中来了，给张灵把了脉，道：“他身体虚弱，又加上风寒大盛，这人已经元气大伤，怎么会这样？”

唐伯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他已经这样了。”

便又问那邻居：“到底怎么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邻居说：“我也是听人说的，这个酒鬼跑到虎丘去乱逛，把人得罪了，掉到了水里，就成了这个样子。”

原来张灵这些日子就没怎么着家，天天在外面狂喝滥饮，想着自己这辈子和崔姑娘互相挂念，却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了，不由得胸中郁闷，喝得越来越多。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就喝到虎丘千人石那里去了，正好看见有富贵人家，年还没过够呢，在那里搭棚唱戏，宴请宾朋。张灵就过去讨酒喝。那家人本来就讨厌要饭的，赶紧给了他几碗酒，想让他喝完了走人。谁知道张灵竟然没走，坐在旁边石头上，竟然有滋有味地看起戏来。

那家人看张灵不走，便提了壶酒来劝他，说：“这位先生，你喝完了就走吧，我们家人朋友在这吃饭，你呆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啊？”

张灵接过酒壶，一仰脖就给喝干了，放下壶，擦擦嘴，说：“他们演得不好，我给你们演一出王子晋吹笙跨鹤！”

王子晋是谁？是东周周灵王的太子，本来姓姬。当年周灵王担心洪水冲了洛阳的宫殿，想掘开洛水泄洪，王子晋却反对，说这样会淹了下游的百姓。父子两个人说戗了，吵了架，周灵王把王子晋贬为庶人。那王子晋忧郁而死，死的时候才十六岁。王子晋死后，周灵王思念儿子，不久便也去世了。

周朝的百姓感激王子晋，就说他没死，而是随道士上嵩山修炼去了。王子晋喜爱吹笙，经常有人说能听到王子晋的笙歌。后来上天派祥鹤接王子晋升仙，便有了王子升仙的传说。而天下的“王”姓，也就此开始。现在那么多姓王的，据说都是他的后人。

张灵喝了酒，口出狂言，而且说干就干。只见他借着酒劲儿，爬上舞台，抓住个唱戏的，按在地上，自己骑上去，呵呵大笑，还对旁边的乐师说：“你们吹笙啊，赶紧吹笙。”

大家一时都愣在当场，不知道该怎么办。张灵又拍那唱戏的屁股，喊着：“仙鹤，飞起来吧。”

唱戏的小生吃不住劲儿，一下子趴在了地上，把张灵摔到了一边。旁边众人都火了，上去又拽又打的，把个张灵揍了个鼻青脸肿。那张灵喝了酒，挨打也不觉得疼，反道抓着别人的裤子站起来，喊道：“鹤不肯飞，我当不成天仙了，那我就当水仙吧。”

说着跳下戏台，双臂伸开，作展翅飞翔状，扑通一下，就“飞”到剑池里去了。

张灵搞得浑身湿透不说，还把脸摔破了，腿也瘸了，倒在池中不能动弹，引起围观。大家怕出人命，七手八脚把他拉上来。有人认得的，便说这人是酒鬼张灵，住在哪里哪里。那些人便雇了车，把张灵拉回了家，又怕麻烦沾身，被张灵讹上，索性就把他丢在家门口，扬长而去。

那看热闹的跟回来，便一五一十地把张灵的事情跟众邻居说了，这下大家都不敢去扶他，怕他已经死了，再吃上官司。所以，张灵就被扔在那里，躺了大半天，不受寒发烧是不可能的。

那郎中在旁边听了，也是连连叹息，道：“怎么能这样作践身体呢？”

说着，就开了些金银花、连翘、忍冬藤、桔梗、薄荷之类疏风散热的药，又留了几贴膏药，吩咐贴在腿上伤处，嘱咐要发汗静养，这才告辞走了。唐伯虎只好又去药店抓药，又买了一坛子酒来，回来给张灵熬了药，一口酒一口药的，喂张灵吃下，再把膏药贴好。这时天已经很晚了，想起小沈姐姐还在等自己吃饭，便对张灵道：“你好好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来。”

说完出来掩好门，飞似的往桃花坞奔。自己的外衣给张灵盖着，又十分寒冷，到了家，已经冻得牙齿打颤，浑身哆嗦了。

小沈姐姐饭已经做好，却等不回唐伯虎，正在担心呢，看他回来得如此狼狈，大吃一惊。唐伯虎把事情一说，小沈姐姐一下也没了主张，唐庆他们不在，祝胡子也不在，急切间连个帮手也找不到。唐伯虎想想说：“只能找仇英来了。”

饭也顾不得吃，取了衣服披上，就又到沈爷爷家中，叫上仇英。两个赶到张灵家，张灵已经把衣服掀到地上。唐伯虎给他盖好，就和仇英在一旁守着，整整熬了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仇英又去叫了王宠来，大家这才定下轮班，早晨唐伯虎，下午王宠，晚上仇英。后来，唐申也知道了，带了伙计过来帮忙，大家这才松了口气，唐伯虎得空，回家睡了一会儿。

其实这事，叫文征明来也许最合适。只是唐伯虎心里的别扭劲儿还没过去，执意不肯去找他。那几个见他执拗，也没敢强求。

这张灵一直昏迷着，但虽然烧得厉害，酒还是认得的，吃药必须要就着酒，否则死活撬不开嘴。所以就算是昏着，两三天下来，竟然也喝了两坛子酒，嘴里呀呀地说着胡话。

到了第四天上，唐伯虎来接班，送走了仇英，自己坐在张灵身边，摸摸他的额头，烧好像退了不少，才略感心安。再看张灵，已经形销骨立，心里不觉凄惨，要是崔姑娘知道他这个样子，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想了一会儿，便帮张灵翻身。张灵掉了个方向睡，嘴里念念有辞，道：“长民做得水仙，我又凭什么做不得。”

唐伯虎一愣，这关长民什么事？便问：“你说长民怎么了？”

人说梦话，若是有人在旁边搭腔，也是会回答的。张灵听见唐伯虎问他，就说：“长民已经做水仙了。”

唐伯虎的汗就下来了，心里顿时七上八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真恨不得去抓个人问问。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乱转，又想问又怕问，一时没了主张。

这一上午的时间，可真是难捱，头晕心慌，一直等到快中午了，唐申派了个伙计来送饭，唐伯虎一把抓住他，问：“长民怎么了？你快告诉我。”

那伙计一听唐伯虎问这个，登时脸色发白，道：“没有怎么，不是去吴江读书了么？唐先生你别问了。”

唐伯虎哪里肯依，直瞪瞪看着他的眼睛，说：“今天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若是不告诉我，那你就不要回去。”

那伙计仍然嘴硬，道：“这个说不得的。唐先生，你千万别问。”

唐伯虎狠狠地说：“有什么说不得？长民是我的儿子，你说说看，他是不是落水了？”

伙计一听，以为唐伯虎全知道了，当场就跪了下来，说：“唐先生，不是我不说，是我家主人不让说。他说谁把长民的事情告诉了唐先生，那一年的工钱就没有了。既然你已经知道，就别逼我了行吗？”

唐伯虎咬牙忍了忍心中的惊慌，道：“你告诉我，我给你钱，我也不说是你说的。今天你要没实话，还想回去拿工钱吗？你根本出不得这间屋子。”

那伙计看唐伯虎两眼圆睁，显然是急了，只好说：“唐先生，你可千万要节哀顺变啊。公子去年夏天已经走了。”

唐伯虎心一沉，种种不好的预感全涌上心头，眼前一片花，竟然站不住，直晃悠。

那伙计一见不好，赶紧扶唐伯虎坐下来，说：“唐先生，你看，我说不说的，你却偏要我说。现在说了出来，你要有三长两短，我可真的担待不起啊。”

唐伯虎已经没了力气说话，只是挥挥手，教他继续。

伙计道：“那是去年七月十五，那天热得很。公子去府学读书回来，快到家了，想是燥热难耐，竟然鬼使神差，下河去冲凉了。当时天色已晚，有不少人出来放河灯，公子偏偏还找了僻静的地方。结果一下去，滑到污泥中，又加上水草缠脚，竟然挣扎不起……”

那伙计说着说着，已经泣不成声。原来苏州城里，河道纵横，夏天有不少小孩都喜欢到河里玩，图的是凉快，却每年都有孩子淹死。唐伯虎小时候经常和张灵下水，惹得唐广德担心。可这唐长民，却是最乖的，从来不下河，唐申这方面还比较放心。

但偏偏那天，鬼使神差，唐长民就下河了，下了河，偏偏就没有出来。唐申等到半夜，不见唐长民回来，也就慌了，连忙带人出来找，遍寻不见，竟然在河边发现了唐长民的衣服和鞋。这下唐申彻底慌了，疯了一般跳下河中去捞，一直到清晨，才将长民捞了出来。当下唐申就瘫软在地，哭得不行了。

消息传出，小姚也晕倒了。再后来小沈姐姐知道了，也是哭得死去活来。唐家请和尚来念经超度，那和尚说，那个地方几年前曾经淹死过人，这一次，恐怕是水鬼招魂，寻找替身。这样死的人，最好不要立即下葬，也不要葬入家墓。最后是唐申坚持，在停尸三个月之后，葬入了城西五里地的山西晋昌人的义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