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桃花庵主人卷四我也不登天子船》(18)
第一百十五回监视
到了阳春书院,宁王也是才起来,正在院子里活动筋骨。见季安国来见,还挺意外:“老季,这么早啊?” 季安国道:“王爷,唐伯虎的确已经把折红睡了,是老夫我亲眼所见。”
说着,就一五一十把昨天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到唐伯虎不避耳目,当众交媾,又道:“我怎么觉得,这唐伯虎有点疯疯癫癫啊?”
宁王沉思良久,说:“那你就从现在起,死盯着他,看他是真疯癫还是装疯癫。”
“也许是文人无形,放浪惯了。”季安国道,“再看看吧。不过老夫还是想告假一天。昨日被他灌了酒,现在腰酸腿疼,实在有些撑不住了。”
宁王道:“不准。他泡女人你腰酸,这算什么事儿啊?一步都不能离,盯着看。”
季安国哪敢多说,只好连连点头,退了出去。看天色还早,就先去找驿马,把信送了出去,当然这信,已经被折红在他跌倒之后换过了。
季安国回到唐伯虎这里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唐伯虎竟然还没有起,倒是折红里里外外地在忙活。季安国笑道:“唐夫人昨夜可睡得好?”
折红看了他一眼,说:“季先生,干脆我拾掇间房出来,你就住下得了,省得里外来回跑。”
听口气,折红是嫌季安国烦了,想想也是,折红和唐伯虎已经一起过上了日子,季安国天天扎在人家家里,算怎么回事啊?
季安国讪讪笑道:“我这不是身不由己吗?”
正说着呢,里面唐伯虎一边摇着铜铃铛,一边在叫:“折红,怎么出去了?你不在床上我怎么睡啊?”
折红答应一声,赶紧进屋去了。剩下季安国一个人在院子里,听了会儿屋子里的动静,大呼小叫的,自己嘿嘿笑了会儿,便坐在台阶上,看会儿树叶子,再看会儿蚂蚁。中午饿了,也没人张罗饭,只好差人去买。心里觉得,这日子是相当无聊。
无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无聊的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一天又一天过去,季安国成了唐伯虎的跟班加大保姆,满城乱跑,七零八碎的事儿天天有,今天短了墨,明天少了笔,后天纸又不行了,得换成绢帛,就连折红,也经常托他买胭脂买粉儿带个小菜啊鱼肉什么的。对于宁王给的工作,唐伯虎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阳春书院,去得不是那么勤了。家里有女人了么,就不太急着看别人家的女人了。
这么做最大的好处是,宁王不太注意他了。一个规律的人,默默无闻的人,天天干的事情都一样的人,生活总是两点一线的人,最容易被人忽视了。每天下午季安国去向宁王汇报一回唐伯虎的动向,无非就是画成了一幅,又画成了一幅;或者是今天和折红上床了,多长时间,吃的什么,喝的什么,又说了什么,宁王都烦了,后来就对老季说:“以后你就向刘先生说吧,无趣得很。”
后来刘养正也烦了,对老季说:“以后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别说了,他要反常了再说。”
问题是,季安国闹不清楚什么是反常,什么是不反常。唐伯虎在家,时而沉静,时而癫狂,和折红亲热也不避着他,去阳春书院,有时候一言不发,有时候依旧和娘娘们打闹。到了晚间,唐伯虎高兴了,还会把季安国灌醉。季安国也不敢不醉,总是喝得七荤八素的。季安国生怕出什么错,就把唐伯虎每天的起居言行记下来,每十天送给刘养正看一次。刘养正还表扬了他:“这个好,你就一直记下去吧。贵在坚持。”
就这么折腾了一个多月,老季脸色黄了,头发也白了,走路也晃悠了,总之是老了,其实本来也很老。
宁王他们顾不上唐伯虎,还是因为他们已经认定,唐伯虎也就是名声大,根本就不是个能经营政事的人,搞搞风花雪月还行。他们有了新人选,叫做李士宝。
李士宝原来是北京的兵部侍郎,年纪大了,退休了,白胡子一把,就回到老家南昌养老。宁王他们就登门拜访了好几回。李士宝也挺能装的,就是不出山,自个儿在后花园钓鱼玩儿,还不用鱼钩,就用一根针,说这叫愿者上钩。这一套简直太合宁王的胃口了,他就喜欢作派足的人。几次三番下来,李士宝终于点头,答应给宁王出主意,头一条就是大量收购牛皮。其实也谈不上收购,基本是半买半抢,宁王属地里,谁家有牛了,就要交重税,不交也可以,交牛皮就行。
要这么多牛皮干吗啊?当然不是用来吹的,而是要造盔甲。李士宝还另外交给宁王一张图,在宁王眼里,这图比唐伯虎画一百张美人都值钱,因为这图是李士宝退休的时候从兵部的大柜子里顺回来的,上面画的是一种叫佛郎机的东西。这佛郎机是当时的叫法,搁现在,叫做火炮。其实佛郎机是西洋一个国家,当年开船到广东做买卖,据说“盘留不去,劫夺行旅,掠食小儿,广人苦之”,没事儿还经常在船上放几炮,但当地却没人敢惹他们。为啥啊?因为他们派了个翻译叫做火者亚三的,去北京打通了江彬,给皇上送礼了。皇上正准备装修豹房呢,就缺新鲜玩意儿,那些西洋礼物大合胃口,就叫他们留在广东,发给勘合,放心做生意。
佛郎机用现在的发音,叫法兰西。不过当年那些佛郎机人,却是葡萄牙人。那帮人没实话,特能忽悠,就让人把他们和法国人搞混了。明朝当时还以为他们来自马剌加,也就是马来西亚呢。他们的基地也的确在那里,船上又带了不少马剌加人,语言不通,闹不清楚也难免。只是那个进北京搞公关的火者亚三却是中国人。这人的名字叫亚三,火者呢,是他的称谓——就是阉人。广东有钱人擅开风气之先,看见皇宫里有公公,自己也想要,就私自买人阉割,当作家奴,这样的家奴,就叫“火者”。偏偏这亚三聪明,会外语,就混成了外企员工,公关经理,去北京打通关节,时不常还教皇上几句洋文。
亚三的好日子一直持续到正德皇帝驾崩。正德皇帝一死,江彬被拿下,亚三受到牵连下狱,招认自己是个佛郎机探子,结果江彬凌迟,亚三斩首焚尸。
这些都是后话。单说这亚三,带给了皇上张图纸,说是火器,皇上就把这东西交给了兵部。兵部看了半天没看明白,就放柜子里了,偏偏李士宝有心,走的时候顺了出来,交给了宁王。宁王大喜过望,赶紧找人研究仿制。但到了最后也没做出来。明朝军队装备佛郎机,是嘉靖年间的事情,十几年以后了。
这些事情,都是秘密进行,唐伯虎当然不知道,他也没心情打听。宁王兴趣转移,倒是乐得清闲自在。心里不踏实的,就一条,怎么家里没回信啊?
这一日和季安国喝酒,便一把抓住道:“老季,你跟我说实话,不然你就得多喝。我家小沈姐姐的信,是不是被宁王扣了?”
季安国吓了一跳。这些日子酒都喝得恶心了,没办法,唐伯虎要喝,自己就得硬着头皮陪。一听说又要灌他,忙不迭指天发誓:“唐兄,真的是没来信啊,要是有信没给你,天打雷劈。”
唐伯虎放了手,自己倒酒喝,心里却嘀咕起来。按说小沈姐姐应该想自己想得不得了,怎么这么长时间,音讯皆无呢?也不知道小沈姐姐怀上没有。莫不是自己的信就没送到?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或者自己和折红的事情,被季安国他们透露出去,小沈姐姐气了?心里忐忑起来。
旁边折红看了,反倒过来劝说:“唐解元不要着急,想是路不好走,耽搁了。过两天,信自然能来。”
唐伯虎拍拍折红的手道:“你不等信,自然是不急的。像我这种,肯定是七上八下,不得安生。”
季安国就说:“唐兄啊,原来你还是惦记着家里的呢?你看,这就是家么,哪点比你的桃花庵差啊?等到明年春暖花开,我也找人来,遍种桃树,喝酒吟诗,包你再不想家。”
唐伯虎心里警醒,想起自己这些话,季安国是要说给宁王听的,便顺势道:“好啊,好啊。你种桃树,挖坑浇水的活你找人干。”
“好好。”季安国连连点头,“不光这些,连施肥我都管了。”
唐伯虎又道:“老季啊,你也老不回家,不合适。我家远,回不去正常。你家小都在南昌,也不回去,你老婆有怨言。”
季安国道:“我老婆没怨言。我一回家她就数落我,说我这么大岁数了还没混出个人样来。我看她烦。还有我那个儿子,你说当年要是娶了崔家的姑娘多好?那老崔就是死心眼,结果真相大白,是憋着宁王王妃的位子呢。可惜,为他人做嫁衣裳,女人没得着,竟然抑郁,两年后就上吊了。唉……我是真不愿意回家啊,回去就想起这事来。”
唐伯虎“哦”了一声,老季儿子上吊,他还没听说过,这么一讲,倒有点同情老季了。
季安国看唐伯虎沉吟,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又看了折红一眼,赶紧换话题:“唐兄啊,你是没长久和一个女人呆过,这女人啊,一起呆到两年以上,就了无滋味,呆到十年八年,就完全没兴致了,见到就烦,不仅烦,而且总希望对方从眼前消失,觉得这样才痛快。所以呢,我看到唐兄,拉着这个,想着那个,心里实在是羡慕得很。要是我老季也像唐兄这么有才华就好了。”
唐伯虎嘿嘿笑,道:“老季,这还不容易解决?你去买啊。”
季安国变色道:“哪里敢。我若动别的女人半根指头,我老婆就敢和我动刀子。哎,河东狮吼啊,我根本就打不过我老婆。”
两个人就边喝酒边扯着,倒也不寂寞。正说话呢,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打开门看,却是宁王派的差官,道:“宁王千岁叫二位先生速到阳春书院,有急事。”
唐伯虎抬头看看天,都快黄昏了,就问:“这么晚了,找我们什么事情?”
差官道:“不知道,就说要快去,不能迟延。”说完扭头就走了。
唐伯虎只好和季安国一道,上车去阳春书院,心里直打鼓。问老季:“你看宁王这个时候找我们去,是请吃饭吗?”
季安国想想,道:“不像。宁王请饭,向来都是发帖子的,像这种临时的召集,还从来没有过,不知道出的什么事。”
两个一路上议论,不多时就到书院。进了门,有人引着就向后面走,不是书房,不是花园,竟然是花园后面,一个偏门。进了偏门,是一个长长的甬道,卵石铺就。此时天色已黑,走在这里,恍恍惚惚,感觉阴森可怖。
二人被引到一处房间,进去看,乌压压的一片人。为首的是老爷子李士宝,坐在房间正中,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息,旁边站着的是刘养正和李自然,一个摇着扇子,一个晃着拂尘,面色肃穆。气氛很不对头,特别压抑。
大家都不说话,好像正在等什么。唐伯虎和季安国也不敢吭声,钻到人群中,左看右看,倒都是宁王的手下,不过大家全满面狐疑,看来没人知道出了什么事。
过了片刻,宁王匆匆走进。大家呼啦啦全站了起来。宁王道:“人终于让本藩捉住了!”
说罢向外挥手:“把那个混帐东西带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