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桃花庵主人卷四我也不登天子船》(5)
第一百二回夜渡
夜凉风清,船行水上,就像滑在丝绸上一般。酒席摆在甲板上,季安国和唐伯虎、王宠三人,坐在船头,喝小酒,聊大天。季安国品着酒,就问唐伯虎:“唐兄啊,我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人,可还有件事,到现在也想不通。” 唐伯虎问:“是什么?”
季安国说:“你不愿意做官,但卖画写字很挣钱么?我看你花钱实在大手大脚得很,今天二百两,明天八百两。说句实话,老季年龄比你大,却没这个本事,花的钱都是宁王的。”
唐伯虎嘿嘿笑了起来,说:“钱多未必全在字画,是因为有朋友帮衬。”
季安国点头:“朋友能帮衬出大把银子来,那就是天大本事。老季有钱的朋友不少,没听说他们愿意给我钱的。”
说到这里,唐伯虎想起件事来,便问王宠:“你还没告诉我,你们是怎么从吴天行那里弄来钱的呢。梅娘可跟我念叨过,他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一说起这个,王宠来了精神,吧嗒了口酒,道:“说来话长啊。头一件,胡子哥哥料事如神,判定吴天行是走陆路去南京的。我们就顺着陆路追下去。果然赌中了,跑了一晚加半天,在半路上就赶上了吴天行。大概出扬州城有一百多里地吧,一个客栈。看见有人在客栈里吃午饭,上去一看,还真的是他。”
唐伯虎“哦”了一声,又问:“那又是怎么跟他说的呢?”
王宠道:“胡子哥哥让我先上去和他打招呼,因为我见过他啊。我过去一叫老吴,他就惊着了,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原来祝枝山王宠他们追上吴天行后,商量了一条计策。见到老吴,先让王宠去招呼。王宠见到吴天行,就说:“哎呀这么巧啊,又见到老吴了。老吴可是去会琐琐姑娘吗?”
吴天行嘿嘿笑道:“当然了,走得累了,吃点东西。”
王宠伸脖子去看,看见吴天行的确节俭,和几个从人吃饭,就是两条咸鱼,三盘咸菜,就着白米饭。王宠道:“老吴啊,怎么吃得这么咸啊?就不要个汤什么的?”
吴天行说:“哎,我卖盐的,吃咸的吃惯了。”
王宠道:“我是和朋友到南京看风水,有家大官,说是要起新宅,正好叫我胡子哥哥去看。他就到扬州叫上我,一起去开开眼界。”
吴天行“哦”了一声,说:“那叫你朋友一起吃吧,咱们顺路,正好都去南京。”
王宠叫冲外面叫:“胡子哥哥,快进来啊,我给你介绍徽州大富豪!”
吴天行一把拉住王宠:“小哥,低调,低调,咱们不能露财。”
说话间,祝枝山已经进来了,冲着吴天行打招呼。见过礼,通过姓名,吴天行道:“原来是祝枝山先生啊,有名有名。敢问,祝先生是去给哪家看风水,盖宅子呢?”
祝枝山嗬嗬一笑,说:“我是去给户部尚书王鸿儒大人看房。”
祝枝山一提王鸿儒,吴天行眼睛都亮了。为啥啊?因为王鸿儒是吴天行的衣食父母,吴天行挣钱,全靠着这南京户部呢。
吴天行的买卖,就是卖盐。可历朝历代,盐都不是随便能卖的,须得到朝廷的允许,才能买盐贩卖。具体的办法,就是获取卖盐生意的资格,再向朝廷买盐引。这盐引就是凭证,是批文。一个盐引,能贩卖三百斤盐。盐商先用银子向朝廷买盐引,叫做报中,之后再拿着盐引去取盐买盐,叫守支,最后才能运输出售,叫市易。可盐引也不是谁都能买的,得先入盐纲,也就是按地区划分的盐务商圈,得到允许。换句话说,给不给盐引,是朝廷说了算。这盐引后来几乎就成了钞票,甚至比大明宝钞还坚挺。为啥啊?宝钞可以随便印,盐引可都是有数的,要拿真金白银换的。
这吴天行的买卖大,几乎每年都需要两三万盐引。以前都是和地方上的盐运使司打交道,可谁知那些官们太狠,全是私下拿钱把朝廷盐引买下来,再加价卖给盐商。这天下盐商,被划分为十个纲,每个纲只有二十万盐引,分给吴天行的不够,只好去向那些官去买高价,每年多花的银子,少则几十万两,多则上百万两。而朝廷管盐务的最高衙门,就是户部了。吴天行在想,要是能通过祝枝山攀上这位户部尚书王大人,别的不说,每年批个条子,来上个一万盐引,那得省多少钱啊?
所以祝枝山一提户部,吴天行就眼睛发亮,好像看到了曙光一般。
祝枝山是真认识王鸿儒么?当然不是。只是祝枝山家祖上有在朝廷做官的,老丈人也在朝廷里当过差,所以对朝廷的关节,好歹知道一二。他明白户部就是吴天行的七寸,要勾得他出钱,不提这位王大人不行。
果然,吴天行就问:“祝先生,你和王大人很熟悉么?”
祝枝山嘿嘿笑道:“我和王大人并不熟悉。但王大人和梁洗马是好朋友,而梁洗马呢,又是我好朋友唐寅的老师。这次去,还是梁洗马介绍的呢。”
吴天行一拍大腿:“哎呦,昨天我还和唐解元一起聊天呢,他怎么也不提这事儿啊。”
梁洗马就是梁储。梁储老师现在可了不得,从越南出差回来,已经做到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就是朝廷的人事部长,进内阁了,那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啊。吴天行万万没想到,和他争女人的唐伯虎,又这么深的来历,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来。
祝枝山看着吴天行的表情,心中暗笑,嘴上却说:“唐伯虎向来清高,他是不爱提自己认识这个,又认识那个的。”
吴天行想了想,说:“祝先生,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我引见引见王大人啊?你需要什么,尽管张嘴。”
王宠在旁边说:“我们祝先生是凭本事吃饭的,要帮朋友忙,从来不要报酬。”
吴天行心想,报酬怎么能不要?不要报酬,不就等于不给帮忙马?便赶紧问:“不知道祝先生现在操持什么营生啊?”
祝枝山却说:“我还没吃饭呢,先点几个菜。吴老板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啊?”说着就唤店小二拿菜单来。
吴天行哪里肯让他自己点菜啊,一把按住祝枝山说:“祝先生,他们这儿有什么好吃的,我全知道。不用你点,我来点。这顿饭我请了。”
吴天行不是抠门么?怎么现在又突然大方起来了呢?但凡抠门的商人,都是对自己抠,对朋友抠,也就是说,平常生活里,一分一厘都是算计清楚的。唯有一样不抠,就是生意上,那是舍得花大本钱的。要么怎么能当上成功人士啊?这祝枝山一认识王鸿儒,他这人性质就变了,不是一般朋友,而是生意伙伴;请他吃饭,也不是一般应酬,而是公事了,拿现在的话说,这顿该叫商务餐。那吴天行还抠什么呀?就怕祝枝山不肯赏脸呢。
一桌子菜摆上来,吴天行还客气呢:“这山野小店,没什么好吃的,祝先生,王小哥,你们先凑合着,等到了南京,我好好请你们一顿,一定要赏光。来来,先吃先吃。”
一直在赶路,王宠早已经饿得发慌,老实不客气,抓了筷子就吃。祝枝山倒是没动,问:“吴老板不用这么客套。我看出你有话要说,王宠说你和唐解元是朋友,那和我也是朋友,尽管直说。”
吴天行道:“可不么,唐解元还帮我起了‘果园’的名字呢。”
祝枝山点头:“起名字,对他来说小菜一碟,其实唐解元真正的功夫,倒是画图做园子。你看他自己盖的桃花庵,那真是布置得当,错落有致,意境无穷啊。”说着就把桃花庵如何漂亮风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我这看风水盖园子的本事,也都是跟他学的。只是唐解元忙着找姑娘娶亲,所以没功夫接活儿,王大人的园子,才落到了我身上。”
吴天行连连点头,说:“那天也是太匆忙,我没想到这一层。唉,要是能得唐祝二位先生帮忙,我那园子,可真是风光得很了。”
祝枝山哈哈笑道:“我们是朋友,既然吴老板开口,那我们哪有不帮的道理。只是……”祝枝山想着又皱眉头。
吴天行此时已经动了要巴结唐伯虎祝枝山的心,所以就开口:“祝先生有什么话,也直说。”
祝枝山道:“一件是,唐解元现在抽不开身;另外一件,我们看园子画图,是收定银的。”
吴天行道:“好说好说,祝先生尽管说,多少银子合适?我全给。”心里想,要是三十两五十两,磕巴不打就拿出来了。
祝枝山把手伸到吴天行面前,说:“六百两,要先付。”
吴天行就是一怔,仔细数了一遍,的确是六个手指头,便嘿嘿地笑了起来。这祝枝山怎么知道唐伯虎还缺六百两呢?他猜的。原来唐伯虎告诉他,教坊那边开价是一千五百两,估计唐伯虎能压压价,八百到一千两左右,已经给了他三百两,满打满算还差六七百两,自己要六百两,打点富裕。要还是不够呢,九百两好歹能先把人接走,回苏州再想办法。所以,他就说了这么个数。
这吴天行看祝枝山狮子大开口,好生肉痛。但已经说了全给,又不好回绝,只好讪讪道:“祝先生真是天赋异禀,连讲价都能多讲出一百两来。”
祝枝山道:“吴老板是生意人,可以到苏州打听打听唐解元的行市,一张仕女,七百两,决不虚妄。更何况画这园林图,要实地勘察,还要工笔细做,比画仕女复杂得多。所以我的想法,是一千五百两,先收六百两,也算帮唐解元一个忙,他现在娶那九娘,手头不是紧么?其他的,就再说吧。咱们敞开说话,是互相帮,皆大欢喜。”
吴天行这才恍然大悟,祝枝山问他要钱,是给唐伯虎买沈九娘的。那这忙不帮也不行啊,便道:“祝先生这么说,那钱就得给。”说着便回头招呼仆从拿钱。又道:“其实我还问过唐解元,他缺不缺钱呢。”
祝枝山说:“唐解元清高,他不肯无功受禄。这不给吴老板做园子嘛,有名目了,那就肯要了。另外,回苏州后,我再给让唐解元给梁洗马写封信,让他引见吴老板给王大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