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桃花庵主人传卷三桃庵花下》（26）

第九十一回失徐

话说沈周老师兴致大起，先是做了十首落花诗，结果传出去后被文征明看到了，文征明也来了情绪，写了十首，沈周老师便又写十首……一来二去的，沈老师的落花诗居然做到了三十首。话传到唐伯虎这里，唐伯虎有压力了，也想再做落花诗。做诗是要酝酿情绪的，便叫了唐庆，温了酒，摆了桌，炒了盘新上市的蛤蜊，坐在桃林前，看着那些桃花缤纷而落，沉吟不已，架势搞得还挺足。  正在哪儿嗯嗯啊啊地拽词儿呢，有人敲门。唐庆出去看，却是祝枝山来了。祝枝山进了院子，站在唐寅身后，也不言语，唐伯虎突然觉出背后有人，回头看，赶紧站起来，说：“胡子，你进来也不说话，吓我一跳。”

祝枝山摇摇头，笑了笑。唐伯虎拉着祝枝山坐，道：“胡子，你来得正好，酒菜都是齐的，咱们先喝两杯啊。”

祝枝山便坐下，拿起酒杯，仰脖就喝，一杯连着一杯。唐伯虎顿时狐疑起来，胡子这是怎么了？不言不语地喝上闷酒了？这不是他的风格啊，心里琢磨，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唐伯虎就问：“胡子，你怎么了，是和嫂子吵架了？还是哪个相好的姑娘抛弃你了？”

祝枝山这才说了句：“都不是。”说完眼圈就红了。

唐伯虎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里升上来。胡子轻易不郁闷，郁闷就出大事。忙问：“胡子，到底出什么事了？”

祝枝山从怀里掏出张纸来，递给唐伯虎。

唐伯虎打开看，竟然是首落花诗：

青枝参差露华浥，落花辞春不能泣。

芳闺年少对踌躇，有情无言空怏悒。

落花含羞拟谢问，颜色与卿不相及。

江上横波暮转深，江干燕泥生紫蘋。

前程零落不可保，多谢娇痴薄命人。

这诗讲的是花落无声不能哭，少年有情不能言。悲悲切切，全然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唐伯虎觉得，比自己先前写的那两首要好些，看落款，竟然是徐祯卿。唐伯虎道：“小徐也写落花诗了，他人怎么样啊？”

祝枝山道：“你要有点心理准备，出大事了。”

唐伯虎那心登时忽悠悠地往下就沉。他抓着祝枝山的手说：“是小徐出什么事了？他又犯什么错了？在国子监还能犯什么错？”

祝枝山道：“他死了。这诗，成了遗作了。”

唐伯虎脑子就晕起来，嗡嗡地感觉不对，话好像都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怎么会死？他才多大啊？怎么突然就死了？”

祝枝山忍不住，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来，拿袖子擦了擦，道：“他真的不是做官的料，生生把自己给做死了。颜色与卿不相及啊，他在那个地方，怎么活都不自在。据说，他是过度抑郁，终于病倒，几乎都没来得及治，就死掉了。”

唐伯虎道：“你的消息确实么？那么一个孩子，性格又那么开朗，到处都透着聪明劲儿，背书背得那么好，怎么会死？会不会是误传？”

祝枝山道：“开始我也不信。只是，他家人都到我这里送了信。我想，也许就是因为他博学多才，才对自己期望甚高，本来期盼为朝廷效力，出将入相的，施展一番。谁知道只是因为样子丑，就被发去了大理寺。我想，在那个时候，他心情就空前抑郁了，只是我们离他远，不知道。之后再加上犯错被贬，那就是雪上加霜啊。也没有人诉说，也没有人关照，才会出这样的事情。”

唐伯虎不吭声了，想起第一次祝枝山介绍徐祯卿的时候，说他长得比自己还丑。当时觉得这是句玩笑话，谁知道这一生，就栽在了一个丑字上。不由得叹了口气：“小徐这命，真是太惨了。”由着徐祯卿，又想起自己来，登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劈里啪啦往下掉。

祝枝山继续说：“其实，也不仅仅是因为丑，他就算长得好看，被点了大官，在朝廷那种倾轧的地方，也呆不长久的。他不是那种人，你也不是，我也不是，文征明也不是。我们都不适应那样的环境。你想想，就是老王鏊那种见过无数世面的老江湖，都天天念叨着辞归故里呢。你可以想见小徐受了多少折磨。”

唐伯虎抹着眼泪，说：“只是这么好的孩子，这么好的朋友，聪明伶俐的一个人，就像手足一般，突然就没有了，怎么想怎么都不信是真的。”

唐伯虎在那里哭，祝枝山也忍不住，跟着哭。两个男人在那里垂泪，看得旁边的唐庆心里也酸酸的，直抹眼泪。唐伯虎道：“我想起小徐帮我吆喝着卖画，和彦一郎学说日本话，好像都是昨天的事情，可又好像，离得好远好远……”

祝枝山拍着唐伯虎的肩膀，一边叹气，一边摇头，说：“我觉得也怪我，我还说让他混不下去了，自己回来呢，万没想到，他竟然把命给搭了进去。可见人再聪明开朗，也不是铁打的，都有崩溃的时候。”

两个人坐在那，就喝闷酒，不一刻就喝得眼光迷离。再看那桃花，仿佛都在枝头呆不住了一样，纷纷飘落，覆盖在潮湿的土地上，很快就白的粉的铺成一片。天色阴暗，飘起了毛毛细雨。唐伯虎叫唐庆拿了笤帚来，就去那林间垄上，一点一点，把那落了地的花瓣扫起来。刚扫完一片，又落了一片，就再扫，中间喝一杯，然后又扫。一切都做得机械，因为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了，只是每一次的死亡，都来得那么突然，没有征兆，给人的打击也都格外大。

唐伯虎把那花瓣扫做一堆，自己坐到一旁，捧了一把在手，仔细看着。那花瓣还娇嫩欲滴呢，只是明天，就要和尘土化为一体了。

唐伯虎道：

忍把残红扫作堆，纷纷雨里毁垣颓。

蛤蜊上市惊新味，鹈鴂催人再洗杯。

肯唱骊歌送春去，悔教羯鼓彻明催。

烂开赚我平添老，知到年来可烂开。

停一停，又道：

能赋相如已倦游，伤春杜甫不禁愁。

头扶残醉方中酒，面对飞花怕倚楼。

万片风飘难割舍，五更人起可能留？

妍媸双脚撩天去，千古茫茫土一丘。

“鹈鴂”据说是杜鹃的别称，杜鹃悲啼，催人洗杯饮酒。“妍”是美，“媸”是丑，无论美丑，最后都会化作黄土一堆。

唐伯虎蹲在树下吟诗发痴，祝枝山擦擦眼睛，走过去拍拍他说：“诗做得好，对得起小徐。”

唐伯虎站起来，问祝枝山：“我也奇怪了，没心没肺的人都能活下去，这才华横溢的倒是死得早。这什么世道啊？”

祝枝山道：“所以，做人要没心没肺些才好。没心没肺了，就没烦恼了。不是世道清静，是自己清静了。”祝枝山当然有所指，意思就是彻底收了名利之心，也就没压力了。

唐伯虎和祝枝山两个，就回桃林边坐下，叫唐庆再拿酒来。这一顿，喝得一塌糊涂，两个人都醉倒了。至交已失，由人伤己，怎么能不伤心呢？又怎么能不酩酊？

这以后又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沈周、周臣以及祝枝山唐伯虎等等徐祯卿的生前好友，一一去徐家吊丧，大家还凑钱，准备把徐祯卿写的那些文稿都印成书。徐祯卿才华很高，小时候就写出一本《新倩集》，读《离骚》有感，又作《叹叹集》，还和文征明一起写了《太湖新录》，加上后来写的《迪功集》、《翦胜野闻》、《异林》等，可以说是生命短暂，著述颇多。最著名的是《谈艺录》，说的是文学应恢复古风，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这个观点和祝胡子、唐伯虎相同，也是吴门诗文的基础，影响极大。

第二件是有关落花诗的。唐伯虎做出这两首葬花悼花的诗以后，不知道怎么的引起了共鸣，落花诗的风潮更上层楼。不仅写诗的人多，抄诗的人也多，文征明的小楷落花诗卷、唐伯虎的行书落花诗卷、祝枝山的狂草落花诗卷等等，都成了传世的珍品。就唐伯虎一个，就写了一百多首。

传写落花诗的风潮竟然持续了数百年，成为文坛盛事，就连龚自珍都写过。当然，后世最有名的是曹雪芹所写《红楼梦》中黛玉葬花的一节，诗文并茂，尽人皆知。有人说曹雪芹的《红楼梦》受了唐伯虎的影响，就有唐伯虎的一首落花诗为证，这诗仿佛是给《红楼梦》做的预告：

芒鞋布袜罢春游，粉蝶黄蜂各自愁。

池面风回公族聚，陌头人散鞠场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