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桃花庵主人传卷一花影乱》（16）
第十五回谢师
张榜那天，县衙门前几乎是人山人海，大家挤在那里，找自己的名字。有面无表情的，有欣喜若狂的，有捶胸顿足的，有泪流满面的，有谢天谢地的，也有诅咒世道的……反正和其他的考试一样，几家欢喜几家愁。 唐广德穿得特干净，去了直接就在榜头上找。这唐伯虎夸下海口，说直接拿第一的，说的次数多了，不由得唐广德不信。结果找了七八遍没找见，心里就不打底了，再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往下看，看到最后一名，终于看到两个小字：“唐寅”。
字写得小，挤在那里，一看就是后填上的。
唐广德站在榜前，不知道是该高兴呢还是该郁闷。要说这小兔崽子没考好吧，总算是榜上有名，还没名落孙山，要说他考得好吧，这和期望值也相差太大了点，没落孙山，就是孙山。不过，好歹也算是中了，最后一名也是中了。
唐广德一句话没说，扭头往家走，路上邻居都向他道喜呢，唐广德打着哈哈，觉得这道喜比骂人还难受。走两步，看见唐伯虎的同学祝枝山了，祝枝山在人群外晃悠，看见唐广德，就问：“唐叔，怎么不见唐伯虎啊，这小子中了么。”
唐广德“哼”了声：“就算中了吧。”
“什么叫就算啊？中了就是中了。”祝枝山较真。
“嗯，中了，第一名，倒着数的。”唐广德说。
祝枝山松了口气：“好啊，总算是中了，好事好事。”
唐广德站住，问祝枝山：“你中了么？还有你们那几个同学，都中了么？”
祝枝山嘻嘻笑：“估计我们都没中……本来是想看看榜的，一瞧人那么多，算了，再出一身汗，不值当。”
文征明早就把方志那些事情告诉了祝枝山和唐伯虎，所以祝枝山一听唐伯虎才是最后一名，心里想，得，我们肯定都没戏了。
唐广德叹口气，摇摇头，接着往前走，这祝枝山跟在后面说：“唐叔，你也别太看重这些外在的东西，这算什么啊？本来考的就不是真才实学。再说了，学习不好不意味着本事不行……唐伯虎是才子，咱们苏州公认的么。”
“就是因为这个，我心里才不好受。”唐广德说，“人人都知道他是才子，还有你，你也是才子，结果全考砸了，这不让人笑话了吗？以后头抬不起来喽。”
唐伯虎没去看榜，干吗呢？和他妈妈一起准备谢师宴呢。说好了考中考不中，都请沈周到家来吃饭，所以一大早就开始忙。其实唐伯虎也帮不上什么忙，丘阿姨宰鸡杀鱼，里外一把手，有点需要帮的，唐小妹就帮了。唐伯虎就是在旁边晃啊晃，一直晃到唐广德回来。他远远瞧见老爸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心里叫声不好，莫不是那个方志一点面子都没给？
正彷徨间，就看见祝胡子在唐广德身后冒出脑袋来，大声吆喝着：“报喜了啊，报喜了啊，唐伯虎中秀才了啊！”
这么一喊，周边街坊邻居全停下手里的事向这边看，唐广德一把拉住祝枝山：“你赶紧给我滚屋子里去，别现世了，听见没？”
祝枝山嘻嘻哈哈，一下子窜进来。一直跟着唐广德，就是为了蹭这顿饭。丘阿姨在厨房已经听见祝枝山喊了，赶紧跑出来问：“第几啊？第几啊？”
“老末。”唐广德没好气地说，“我就说吧，做人不能太骄傲，平时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结果一上考场，全现了原形了。”
丘阿姨愣了一下，说：“老末也是中了啊，喜事喜事。别管老几，反正咱家出了秀才了。”
唐伯虎站墙根，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劲儿给祝枝山使眼色，意思是让他活跃活跃气氛。祝枝山却跟本没把这当回事。溜达过来，把一样东西塞到唐伯虎手里：“我可把话带到了，有回音了。”
那是一方丝帕，唐伯虎动作特麻利，刷地揣进自己怀里。
最终的结果，方志给了曹凤一个面子，把唐伯虎的名字加在了榜尾，其他人就算了。所以这堆孩子里，就中了一个人，祝枝山、张灵、文征明尽数落榜。这唐广德本来的安排，是把沈爷爷、周臣老师、徐伯伯都叫来，加上唐伯虎那几个小兄弟，一起热闹热闹。现在倒好，热闹不起来了，大家都和唐广德一样，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沮丧。
还是沈爷爷见过世面，一进屋就说：“考得不错考得不错，历来大才子都是考不上的，唐伯虎这一把就中，也算是开了先河了。”
在席上坐定，沈周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委委又说了一遍。原来这明朝考试，不是文章好就行的，首先要看字，字写得不好，考官连看都不看，直接把卷子搁边上了。文征明就是因为这个，上次在浙江，童生都没报上，这回报上童生了，可还是没成功。
看完了字，还得看考生的长相，长得帅的就受照顾，像祝枝山这种满脸胡子还六指儿的，基本也没什么戏。再往下，就是看品行了。品行这个东西可没个准谱，都是考官的第一印象，他觉得好就是好。这么一来，除了都穆，得罪了主考的小哥儿几个还有戏么？要不是文征明去争了争，那唐伯虎也落榜了。
最后沈爷爷说：“所以呢，这事儿要赖，只能赖我平时没关照好。要谢的话，你们真得谢谢文征明，他不为自己争，为唐伯虎争，这可真厚道。”
话这么一说不就明白了么？于是酒席回归正常，唐广德和丘阿姨还给沈爷爷和周臣老师敬酒，还向文征明说了好多特别感激的话，给他夹菜夹肉。祝枝山、唐伯虎、文征明、都穆和张灵，也才自然一点了，逐渐又吆五喝六起来。
张灵对唐伯虎说：“原来这里还有这么多门道。沈爷爷这么一说，我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唐伯虎奇怪了：“落地？张梦晋，你没上榜啊，你落什么地？”
张灵摇头晃脑地说：“我不上榜正常。上不上榜的，不影响喝酒就行。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一条鱼，甩尾巴要跳龙门的。我，就是鱼池里一蛤蟆。你没听说过，龙王要斩有尾族，蛤蟆也会哭吗？虽说不一样，都是一个池子出的。现在龙王放你一马，蛤蟆心里，石头落地。”
唐伯虎大为感动，张灵是真哥们儿啊。俩人浮了一大白。
都穆在旁边插嘴道：“梦晋也是大才，今年算是偶尔遇到方大人，下次他不督学了，梦晋必定会水到渠成。”
张灵道：“不重要，无所谓。”
“就是就是。要我说，做人脸皮要厚。”祝枝山应和，“人一辈子多短？咱们自己得有自己的活法。有乐子图乐子，何必在这种事情上过多纠缠？浪费。”
“谁说的？”唐广德眼看话题跑偏，赶紧纠正，“考不上下次继续考，考上了就得好好准备，得有更高的目标和追求，不许你们混吃混喝。唐伯虎可是跟我说过，他要考个第一让我看的，我还等着呢。”
丘阿姨赶紧补充：“但也不能要求太高，不是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么？考成傻子也不行，我看秀才说得过了，对吧他徐叔？”
徐廷瑞没想到突然扯到自己，一口酒差点没呛着，赶紧点头：“对对，没错。”
大家都乐了，气氛开始活跃起来。
没想到张灵突然来了一句：“我是再也不考了，受罪没关系，我可不受这个气！”
张灵这么一说，祝枝山也来劲了，拍着桌子说：“行，兄弟有骨气，那哥哥我也不考了，咱专心写字画画，回头我教你两手。”说着就拿起酒杯来和张灵喝了。其实祝枝山是早就馋酒，想要放开撩，只是大人在边上不好意思，借着这句话，就敞开了，和张灵你一杯我一杯，说是拜师酒。看得唐广德直含糊，这不得喝死。
哥儿俩这么一表态，唐伯虎当然也坐不住了，说：“那我也不考了，我也烦。”
“别别别，谁不考都行，你不能不考。”祝枝山说，“有三个理由，你必须得考下去。第一，你跟你爸你妈说过要考第一，你不考第一，就是说话不算话。这回考老末，下回去乡试的时候也得把这个脸挣回来，得用实际行动，替我们大家给方志那老小子一个大嘴巴。第二，这回的秀才，可是人家柳树头不顾自己给你争来的，你得对得起柳树头，当然你也得对得起沈老师，周老师，他们那么看好你，你不能随便放弃。第三，你现在不是你自己了，苏州姑娘小伙儿，老人孩子，男的女的，都把你当偶像了。你肩负着大家的希望，代表着咱们的水平。别人都不行，你行。你怎么能说不考就不考呢？你得考，而且还得考好。是不是柳树头？”
祝枝山一喝酒话就密，还特有条理，把大家听得一愣一愣的。文征明也在那听傻了，一看祝枝山问自己，赶紧点头：“对对，没错，他得考下去，其实就是方志捣乱，下次躲开他，比真才实学。”
“呦嗬，柳树头这是要开窍啊？一下子就说到问题的关键了。”祝枝山说。
文征明笑了笑说：“其实我就是笨。但是不管笨不笨，我都得考下去，我得对得起我爹妈我外婆。而且我不服啊，你们都能写好，我凭啥就写不好呢？”
“你先把字练好了，就突破心理障碍了。”沈周说，“我一直看好你，你练得扎实啊，书背得也熟。就是别人老说你这不成那不成，你就觉得自己不成。人要是老觉得自己不成，那就真不成了。你得觉得自己成，你看唐伯虎，他就老觉得自己成。觉得成了，那就容易成。你明白么？”
文征明一个劲地点头。
“至于以后谁考谁不考，那是人各有志。但你们用不着在这吹牛斗嘴站队。我也不喜欢这个考试，可我不愁吃不愁喝啊，从现实考虑，你们考上秀才了，那就可以上官学不要钱了，而且见了官就可以不下跪。好好考虑考虑吧，为什么有人要考一辈子，那也是有原因的。人总得面对现实对不对？你想以后有机会，还就得过这个门槛。这次没录上，只不过是个偶然因素，你们都有实力的。”沈爷爷说，“我会给梁洗马联系联系，叫你们去参加录遗……当然前提是你们乐意。”沈爷爷喝了口小酒，继续说，“行了，我话就说到这儿了，不说了。”
要不怎么说沈爷爷有水平呢？一席话，既没和年轻人冲突的，还又让年轻人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