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桃花庵主人传卷一花影乱》（15）
第十四回卷议
这一路上，崔文博把大概情况给说了。原来这方志是这次的主考官，他的习惯，一边看卷子一边就把考生分了类，能录取的，放在桌子上，录取不了的，搁地上。这崔文博关心那小哥儿几个的前程，就跑过去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那小哥儿几个的卷子，包括唐伯虎、祝枝山、文征明乃至张灵，全都扔在地上。崔文博就慌了，赶紧跟方志说：“老方这不合适吧？这些人有沈周的徒弟，也有苏州人人都夸的才子，你一个都不录，也太不给人面子了。再说了，除了这个文壁，文章稍微弱点，其他的人写得可不差，也够录取的标准啊。” 谁知道方志白了崔文博一眼，说：“文章写得好有个屁用，做人品行不端，就不能录取。”
崔文博心里知道，这是那几个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把方志得罪狠了。方志是不是睚眦必报，他拿不准，但方志是个轴子，认准的事情就不会改变，这他知道。
他还想争取争取，就说：“他们小孩子，不定性，平时有些事情做得是过分，但也不是大毛病……比如，他们也没抄袭过么。抄袭的人才是最王八蛋的不是？他们还可以改，应该给机会。”
方志笑了笑，对崔文博说：“老崔啊，我是考官你是考官？我可是朝廷派来督学的，这事儿我说了算，谁说都不成。”
这话一说，崔文博就没法求情了。他出来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实在没主意，又觉得事情不能就这么放弃，于是就赶紧跑到沈老师家，那意思就是叫上唐伯虎他们，去给方志认个错，道个歉，没准还有救。
他把情况这么一说，沈周反而站住了，摇摇头说：“向方志求情这事我办不了。你想想，我和他都不熟悉，你说话都没用，我说话管用么？再说了，考生的老师半夜去见考官求情，这传出去，不就成了作弊了？”
他这么一说，崔文博也觉得对。一时间心里更慌了：“那可怎么办啊？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废了？”
沈周想了想，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也许只有一个人说话管用。”
“谁啊谁啊，你快说啊。”崔文博一个劲儿地催。
“知府曹凤。”沈周说，“你分析分析，如果这些孩子真的一个都不录，那最没面子的是谁啊？就是本地的地方官，一则这几个才子是给他脸上增光的，二则也是他推荐去参加考试的。要是全被刷了，不就是直接扇老曹的嘴巴子么？”
崔文博一拍脑门：“真是的，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咱们去找他吧。”
“我还是不能去。”沈周说，“你带着文征明去就行了。”
“啊？”崔文博傻眼了，“我带着他？这孩子拙嘴笨腮的，他会说话么？老沈，这几个可都是你的学生，你不能不救啊。”
沈周说：“我去了不仅救不了学生，连我自己都得搭进去。你想想，我本身就没有功名，这人人都知道的。现在为了功名去求情，我这一辈子的声名，不就毁在这上面了么？再说，找曹凤管不管用，我心里也没底，他再当面把我撅了……这个万万不行。”
崔文博不说话了，知道老沈是爱惜自己的羽毛。
“文征明的爸爸文林回苏州，和曹凤见过面，若文壁搬出他爹去叙叙旧，别直接提录取的事，没准还管用。”沈周说，“剩下的我就不好说了，能做到什么程度，看造化吧，其实考上考不上，都无所谓，咱们往考上努力，考不上也就算了，造化也不是争来的。”
崔文博没招儿了，看看文征明，文征明也看着崔文博。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听天由命吧。
天色已经不早了，曹知府已经准备洗洗睡了，正打着哈欠，突然有人来报，崔文博和文林来访，还带着个年轻人，说是来叙旧的。
曹凤一下子糊涂了，看看天色，心说我不是做梦吧，这时候叙什么旧啊。
没办法，只好忍着困，说：“请进来请进来……看茶看茶。”
崔文博一见着曹凤就哈哈大笑，夸张地说：“老曹啊，你看看谁来了？”
文林向曹凤拱手，曹凤说：“哎呀呀，文兄，怎么亲自跑来？有什么事情叫一声，我过去呀。你看你看。“
文林长得瘦，留着三绺胡子，眼睛那是相当亮，个子也高，站在那里，把曹凤比下半个头去。但态度还是相当谦和，说：“曹兄，无事不登三宝殿呀。”接着回头对文征明说：“问曹伯伯好。”
文征明小声说：“曹伯伯好。”
曹凤对文林了解得很，知道他在浙江永嘉县和山东博平县当知县的时候，官声就相当好。文林告假回苏州后，两人见过。所以，心里对文林相当敬重。
他赶紧招呼大家坐下，看见文征明拘束，就说：“你的名字我见了，考试的时候我给你报的童生，怎么样？考得不错吧？”
曹凤心里琢磨，这光景，文林带着文征明亲自上门，估计是儿子没考好，来找自己通融一下，把名字给写上。
文征明回答：“不好意思曹伯伯，我考砸了。这次肯定考不上，下次努力。”
崔文博在旁边汗都快下来了，心说还没开口呢，怎么自己先把自己给拍死了？自己都说下次再考，还求什么情啊。
曹凤也有点奇怪，心想那你们干吗来了？琢磨着，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文林却开口了：“曹兄，此次来拜访，一是向你告别，小儿院试结束，我马上要回南京，今后孩子还要曹兄帮着照应。二来，确实是要求个情。”
曹凤点头，心说你不替你儿子说情，那替谁说呢？
文林道：“据小儿说，曹兄曾经摆宴，那几个小孩妄尊自大，多有得罪，还希望曹兄别放在心上。年轻狂妄，大家都曾有过。”
曹凤嘿嘿笑着，心说文林就是文林，自己儿子不在意，却是来为别人儿子说情的。他下意识地拿起茶杯想喝，看了一眼又放下了。这大半夜的，沏这么浓的茶，真没眼色！他慢悠悠地说：“那件事情我都忘了，确实，大家都年轻过。”
见曹凤打哈哈，文林压低了声音又说：“我听小儿说，年前洗马梁储来看沈石田，对唐寅可是赞不绝口呀。”
曹凤明白了。梁储是皇帝身边的人，要是没录唐寅，将来梁储问起来，沈周再告一状，那事儿可不小。
但录谁不录谁，方志说了算啊。自己掺和得进去吗？
文征明也看曹凤沉吟，急了，他突然站起来大声说：“曹伯伯，我也就算了，可不能不录取祝枝山唐伯虎和张灵。他们都是好学生，考得好，为什么不录取？”
说话居然清楚了，底气还特别足。连文林都觉得意外。
曹凤问崔文博：“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还有录取不录取一说？”
崔文博赶紧把方志没录取那哥儿几个的过程情况跟曹凤说，说得曹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说完，曹凤沉思良久，说：“方志不是我们地方官啊，他是朝廷派来的督学，虽然我是知府，但这个事情也不能直接干涉……”
听曹凤这么说，崔文博就知道有门儿了，这曹凤果然是向着本地学生说话的。
崔文博捅捅文征明，意思是让他再说几句。
文征明明白了，继续大声说：“我听唐伯虎说过，曹伯伯去过他家，还鼓励他读书来着。曹伯伯鼓励半天还不成，那就是怎么着都不成了。”
只要不是骨子里愚蠢的人，迟早都会开窍的。文征明就属于这种人，平时都和那几个人精在一起，自己就特自卑，越自卑越聪明不起来。今天被紧急的事情这么一激，发现快没办法能扭转局面了，所以最聪明的话就脱口而出，就像一根怎么也点不着的木头，太阳底下照啊照的，突然就“噗”的一声，着了。
这曹凤的脑袋瓜，也突然就被照亮了。他想了想，对文林说：“我知道了，文兄放心回家吧。”
文林便起来，向曹凤告辞。
曹凤拍着文征明道：“你是个仗义的好孩子。你回家踏实睡觉去吧。”
文林、崔文博和文征明走到外面，崔文博对着文林深施一礼。文林赶紧拉他：“哎哎，崔兄这是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