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桃花庵主人传卷一花影乱》（9）
第八回秋香
那祝枝山拉着唐伯虎，拣了一处僻静小饭馆坐了，点了几个菜，便笑眯眯看着唐伯虎：“说说吧。哥哥我那么喜欢小徐，最后让你小子捡便宜了，我是心有不甘啊。你就让哥哥听听，也算过瘾。” 唐伯虎便把和小徐姐姐如何如何，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当然他自己被小徐姐姐笑话的事情，隐去不提。把个祝枝山听得直流口水，眼睛直直的，叹道：“好啊好啊，才子佳人么。胡子长得丑点，也确实和小徐姐姐存在差距。你跟她合适，般配，是佳话。”
几个小菜上来，唐伯虎是真饿了，狼吞虎咽地狂吃，看见祝枝山不太动筷子，一副很没胃口的样子。唐伯虎就问：“你不是也出去了么？难道就一直蹲在外面看蚂蚁？”
这一说，祝枝山长长地叹了口气：“胡子这些日子桃花不盛，净出问题了。”
唐伯虎有点不理解了，难道小徐姐姐不答应胡子，别的姑娘也不答应胡子？那胡子平时吹什么牛啊？
祝枝山说：“把小徐介绍给你，要说我不心疼那是假的。不过小徐对你真仰慕，你一见面又和她投缘，所以呢，这事我还算平衡。从船上下来后，我进城了，实际上也是去会一个姑娘。这姑娘是我前年去南京的时候认识的，这次专门赶过来看我。我还挺兴奋，觉得人家姑娘这么爱慕我，心里舒坦啊……谁知道她来，说是最后再见我一面……”
祝胡子说着说着眼睛就有点红。唐伯虎晕了：“为什么啊？出啥事儿了？”
“她的名字叫林奴儿，小字金兰，在南京城非常有名。知道她为什么出名吗？因为她本来是官宦家的孩子，自幼锦衣玉食，能弹琴，会诗文，是当小姐养大的。谁知家门不幸，突然间就犯了事儿，父母双双投水身亡，家产籍没，她自己也被卖为官妓。不过这种饱读诗文心思细密的女孩子，干哪行都出类拔萃。林姑娘很快就成了名妓，南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且，她身上还有一个绝技，别的女人绝对学不来。”
祝枝山说到这儿，好像有点食欲了，开始吃饭。把个唐伯虎急的：“胡子你把半截话说完再吃行么？什么绝技啊？”
祝枝山嘴里含着吃的，嘟囔道：“我问你，小徐最癫狂时，是啥表现？”
“求饶啊，一个劲儿喊饶命。”唐伯虎奇怪了，“难道那个林姑娘没喊饶命？”
祝枝山晃晃脑袋：“没有。受过教育么，怎么能随便大呼小叫？不过，她的本事是，一到欲死欲仙之际，身上则突然散发奇香。说也怪了，这香气在春冬夏三季，只是淡淡的，唯有到了秋天，尤其浓烈，仿佛闯入百花深处，姹紫嫣红，蜂蝶乱舞，光闻味道，就能让人失去意识，好像上了天一般。所以她有一个绰号，被人唤作‘秋香’。你说这样的女人，可不是天下最稀罕的吗？这要带回家里当老婆，还不得夜夜狂欢啊？”
唐伯虎听得一愣一愣的：“胡子，你闻到过么？”
祝枝山摇摇头：“我上次见她，只是一起喝茶聊天。胡子我长得不济，但嘴还是很能说的。我觉得这样的美人，不能随便唐突，一定要让她心里愿意才行。谁知道一聊没刹住，把时间聊过了，这就来了一有钱人，点名要她。林姑娘可不敢得罪他，依依不舍也得舍，伺候客人去了。临走抓起一把扇子给我……算是告诉我，她喜欢我。”
唐伯虎问：“送扇子是这意思么？”
“我也纳闷呢，就为这事，整整狐疑了两年。你看这扇子上有画，楼馆轩榭，杨柳依依，旁边还有她的题款，想必是亲笔。不过这两年我写过几封信给她，她也回，说懂我的意思，让我好好读书画画。她生意好得很，没想到这次突然抽出身来，跑到这里来见我。”
“那这事儿成了啊？怎么又不行了，又最后一面了？”唐伯虎很不理解。
“我刚开始也以为是这事儿成了。谁知道一见面，林姑娘就告诉我，已经有人把她赎了，很快就要被娶走。我们也就说了不过十句话，她就急匆匆要走，说是必须得往回赶，那边已经要来接人，说不清哪天便到。”
“那她还说了什么了吗？”唐伯虎问。
“说让我忘了她呗。”祝枝山真是心酸了，摇了摇手，“唉唉唉唉唉……”
“所以你就早早回来了……胡子你也别着急，办法总是有的。”唐伯虎道，“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找我爹要点钱，你找沈爷爷要点钱，咱们把她再给买过来。商人么，价钱合适总该是可以的。”
祝胡子摇头：“兄弟，你这个办法行不通的。你知道秋香姑娘有多贵么？这么说吧，从来不收宝钞，只收现银，共度一宵三两，更别提赎身了。你家饭馆，十个都悬。还有，这事没法跟沈老师开口，你说古往今来，有老师掏钱给学生买女人的吗？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把钱凑够了，咱们也不敢闹这么大的动静。要是把这秋香姑娘买过来，全南京城都得轰动，咱们可就出大名了。这名一出，以后咱们还混不混啊？”
原来这明朝刚开国时，百业凋零，皇帝朱元璋就打算开个最大的妓院，刺激下经济发展，给国家挣钱。于是南京秦淮河边上开了个大娱乐城，唤作“大院”。老皇帝还亲自写了对联挂在门口，上联是：“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下联是：“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妓院可以办，但都得由官府直接管理，就是官妓，还要收税，唤作脂粉钱。没过多久，南京就变得一片繁荣，相关产业如酒肆茶楼也兴旺发达起来。
但皇帝没想到一条，战乱之后，老百姓没钱也没时间。这青楼粉巷，去的全是大小官员，一个个不爱上班，直接在大院床上办公去了，一时百官争嫖，蔚为壮观。朱元璋可是个当皇帝当得很辛苦的人，一看本朕天天起早贪黑操劳，你们泡妞不上班，当然不平衡。于是亡羊补牢，发了个命令，那就是只允许做买卖的去玩，官员和读书人不行，发现了就别想要功名。特别是当官的，要是被发现了，还有特别赏赐，至少六十大板，高官子弟也跑不了，谁嫖都打。
但到了小唐这个年代，政策变化了好多次，去青楼玩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还受到鼓励。南京贡院就离秦淮河不远，可以出了考场，就进欢场。考生最辛苦，考完还不得欢乐一下？尤其是江南经济发达，士民富足，这方面就更加开化。
但读书人要把官妓买回家，这个也算是出大名的行为。在南京成为这样的公众人物，不是件好玩的事情，南京是哪儿啊？首都之一啊。让那些大官心里犯了醋，以后还混不混了？
祝枝山把这里面的来龙去脉一说，唐伯虎也跟着郁闷起来。他问：“那就真的没办法了么？”
“要说其他的办法，也不是没有。”祝枝山笑笑，“得等她嫁过去几年，老公看得烦了，不那么严管了，找机会去偷一偷。但要是说光明正大，就别想了。她们的归宿，实际上是早注定的了。”
唐伯虎心里狠狠地动了一下，这话熟悉啊，小徐姐姐不是刚和她说过么？
唐伯虎和祝胡子聊了好久，眼看天色黑了，这才依依不舍散了伙。心里还琢磨呢，本来兴高采烈欢天喜地，怎么到了末了变伤感了？
一个人遛溜达达，过了皋桥，猛然间看见一个黑影站在自家门口桥头，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竟然是张灵。
唐伯虎悄悄走过去，从背后低声叫道：“半夜不回家，站桩那？”
张灵“啊呦”一声，回头看是唐伯虎，这才松口气：“难怪沈爷爷说你变猫了，走路也不出声。你去哪里了？到处找不到。”
唐伯虎看看自己家门，就爹妈屋子里亮了盏小油灯。嘴里“哼哼”地吟道：“却原来是个多情的人儿……”
“半天没见你可变浪荡了啊。”张灵说，“我容易么我？你爹见你这么晚没回来，要发火，我说你和那个吱吱声去切磋学问去了，晚回来点是正常的。你爹就让我去叫你回来。我到哪儿找你去啊，就只好在这等……”
“借口，完全是借口。”唐伯虎摇头晃脑地说，“你不是在等我，你是送我小妹回家，又舍不得走……”
张灵被小唐点破心事，“嘿嘿”干笑两声。唐伯虎道：“这也没什么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然喜欢，叫你妈找人来提亲么。我是一点都不介意你当我妹夫的。”
张灵赶紧辩解：“我真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啊？”唐伯虎心情好起来，决定和张灵开逗，“才子佳人么，我觉得合适。”
“谁是才子谁是佳人啊？在我心里，古往今来，这才子就一个，那就是李太白，佳人么……崔莺莺吧。”张灵开始七扯八扯。
“哦……”唐伯虎点头，向张灵施了个礼，“张郎……”
“喂，我叫张梦晋，我不叫张君瑞。”张灵说，“行了，你回来了，我也回家了。”
唐伯虎一把抓住张灵袖子：“听着，我家不嫌你家穷，你犯不着自卑，也犯不着不好意思。机会得抓紧，过这村儿没这店了。”
张灵摔了摔手，走了。
唐伯虎看着张灵的小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摇了摇头。李太白？人生得意须尽欢，张灵还不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