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桃花庵主人传卷一花影乱》（2）

第一回月饼

时近中秋，卖月饼成了头等大事。  唐广德去年中秋卖月饼总共得钱八九十贯，收的都是零钱，兑换成银子，也有六十多两，算是发财了，所以今年疯狂进货，准备大干一票。谁料想这一次行情大变，街上乌泱乌泱满是卖月饼的。眼看已经八月初八，饭馆里还存着大半屋子货。老唐这一急，嘴角就起了泡，嘴角起了泡，说话就不利落。说话不利落，出门推销月饼的活儿就全落到老婆身上……老婆一走街串巷，俩儿子一闺女没人看了。

后果极其严重。货要砸手里，小半年得吃月饼不说，一年辛苦白搭。近百两的货啊，不是闹着玩的……老婆说了，攒上两年月饼钱，儿子娶妻闺女出嫁全齐了，自家养老钱也不差。现在呢？

中午老唐出去看了一眼，隔壁春满楼饭庄也卖月饼呢，而且降价了。原来八文钱一个，现在五文钱俩。老唐死活不降，多好的月饼啊，织锦包的盒子，六只小月饼，里边还赠一小瓶丹阳封缸陈酿，才三十文钱，降就赔了。

可是不降，愣是走不动。

吃饭的人已经没几个了，老唐一一问过谁买月饼，没一个要的，都说家里已经有了。老唐祖上山西人，先迁淮南，后迁江南。这饭馆本来卖祖传的刀削面钵鱼儿，谁知道数年下来，苏州地面儿没人认，只好改戏姑苏带面，就是放了肉与肉汁的大面，肥肉的唤作硬膘或大精头，有瘦肉的叫五花，纯瘦的叫去皮。后来又加了本色——就是鱼面，分肚裆、头尾、头片、划水数种，兼营一些小菜。可这手唐广德不擅长，请好厨子又贵，这馆子一直开得磨磨叽叽。老唐多聪明的人啊，不能坐以待毙，所以打起了月饼的主意，去年一举成功。没成想看到老唐挣钱，家家都卖起月饼，一时饼满为患，眼看着大伙全要栽。

大中午的天儿挺热，还闷闷地要下雨。老唐坐在酒馆柜台后面，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着外面一阵喧哗。有个愣小子探头进来大喊一声：“唐叔，你孩子掉河里了。”

昂？唐广德一愣神，小崽子们不是在午睡么？啥时候出去了？

唐记饭庄，在皋桥西头吴趋坊巷口，坐北朝南。这里是苏州最繁华的地界之一，只是一点麻烦：街道两侧水道纵横，小孩经常在河里打水仗，弄得浑身透湿肮脏不堪。唐广德早已经训诫两儿一女，严禁下河捉鱼捞虾，因为前几天有邻居家孩子陷淤泥里没出来，这让唐广德更是小心。车轱辘话说了无数回，可这帮小崽子就是不听。

老唐风似的跑出来，跟着那愣小子往前跑。跑的这孩子叫张灵，调皮得很，跟自己的两个小子是这一带的搞怪头子，老唐见了他就有揍他屁股的冲动。但此时已经顾不得数落，只是一边跑一边问：“谁掉进去了？”

“都掉进去了。”

老唐有点头晕。到了桥头一看，可好，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河里俩孩子扑腾，一个唐寅，一个唐申。唐寅个子高点，在河里露出肩膀和脑袋，唐申光着膀子骑在唐寅脖子上，做出各种手搭凉棚的猴样，引得围观的人阵阵哄笑。

老唐心里叹口气，一心想把这俩孩子培养成读书人的，瞧上去是没戏了。

老唐正待发作，忽然听得人群里一个童声唱起来。仔细听，是自己小闺女唐秀，小名小妹。这声音铜铃般清脆，甜甜腻腻，仿佛闷热天气里一片清雨飘过。说来也怪，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唐小妹并不怯场，站在河边，手里拿根绿柳枝，上面拴个小红花。看着自己俩哥，声音脆响地来了一段莲花落：

月饼馅料多又杂，想要说清有办法，自编一个莲花落，诸位看官需记下。

爽淡口味分两样，南瓜脆梨要记牢，祖传馅料不能少，红莲白莲看家宝。

五仁青豆红豆沙，玉米马蹄配绿茶，燕窝莲蓉栗子蓉，芋头枣泥黑芝麻。

香葱牛肉与青梅，蜜渍橘子头一回，樱桃乌枣核桃馅，锦装礼盒陈酿美。

希罕馅料人人夸，香菇椒盐和鱼松，香皮甜瓤咸蛋黄，味道鲜来口碑强。

价钱公道买得值，六种酥皮里面装，中秋团圆吃月饼，快到皋桥找老唐……

小丫头齿白唇红，伶俐可爱，歌词唱出来，把月饼说得眼花缭乱，惹得众人一片喝彩。唐广德心里一下就酸了，原来以为是淘气，没想到这些孩子还真懂事了。

张灵嘻皮笑脸，转身要跑，老唐一把揪住他耳朵：“这谁的主意？”

“唐叔你轻点。”张灵喊，“全是唐伯虎的主意，歌词也是他写的……我就是个跑腿的，是叫你出来收钱的。”

唐家酒馆暴了棚了，一下午的功夫，老唐的月饼被席卷一空。隔壁春满楼也沾了光，清仓了。春满楼的老板后悔得肠子发青，跑过来找老唐念叨：“我不应该降价啊，应该挺住。”

最兴奋的是孩子，唐小妹站门口，没完没了地唱莲花落，后面跟屁虫似的跟了一群。估计再有一个时辰，全城孩子都会唱了。老唐没多留意他们，忙着数钱呢，除了大堆小堆的铜钱儿，居然还有好几张大面额的宝钞，还有散碎的银子，仔细算算，竟然接近二百贯钱了，发了发了，一举扭转局面。

然后就听着有人哭，唐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回来，浑身脏得没样，光脚上全是泥。

“哭啥呢？”老唐拿抹布给他擦了擦脸，“你哥呢？”

“他们不带我玩儿……他和张哥跑了……”唐申告状。

常有的事儿，往常唐申也经常被他哥甩了。老唐拉着唐申去厨房，从匣子里摸出块点心塞给唐申：“别哭了，哭什么，吃！”

唐家孩子就是这样，唐寅人精搞怪，唐申内向，唐秀伶俐活泼热爱演艺事业……嗓子好长相俊，小丫头不臭美都不行。

吴趋坊往西二三里地，就是阊门。阊门内外，黄金之地，门外有庙，门里有商宦人家的别墅园子，更有歌楼茶馆红粉烟花之地。唐寅和张灵就喜欢去这些地方，倒不是向往富裕生活，而是为了捉弄人。

比如今天，这俩拄着一竹竿，假装看不见路，斜斜歪歪走路，看见有学生放学，就拦上去了。

装要饭的这事儿，唐寅相当擅长，一坐就坐在一漂亮孩子面前了。那少年穿着干净的对襟儿竹布褂子，手里拿把扇，身上背着包，吓了一大跳，往后就退，后面是张灵。

少年汗就下来了，以为是截道的痞子。

“兄弟给个饭钱。”唐寅眯眼。他认识这孩子，名字叫都穆，字元敬，典型好学生乖孩子。都穆他妈妈带他来饭馆吃过饭，没想到自己的娘丘阿姨可喜欢，学习好呀。转头就训唐伯虎：“你看人家孩子，多要强。就你不成器。你哪怕只有元敬三成，不，一成也行，我省多大心？”

唐伯虎不敢顶嘴，心里大不以为然。

然而噩梦就开始了。丘阿姨每天不提都穆都难受，天天拿他数落唐伯虎。唐伯虎落下病根儿，听见都穆俩字就浑身不自在。今天是看见了，心说一定要你受点教训，别到处显摆自己爱读书。

都穆看着这二位浑身泥巴，身上一股汗骚之气，特本能就一只手捏鼻子，另一只手直摇：“起开起开，没零钱。”

唐寅就看不惯这样，没钱就没钱，还没零钱，装什么呀。于是坚持：“多给点无所谓，行善么。”

“我有零钱。”张灵在都穆身后补刀，“可以找。”

“再这样我可就喊人了。”都穆脸红，威胁。

“得得得，这孩子不禁逗。”唐寅从地上爬起来，索然失去兴趣，他说：“你给小爷笑一个就走吧。”

小唐一睁眼，都穆就认出来了：“你不是那谁来着？”

“少废话，笑！你不笑我可给你笑了啊。”张灵在旁边吓唬。

都穆眼泪直打转儿。

唐寅就烦人哭，他不爱带唐申玩儿，就是因为唐申老哭。男的，没事哭什么啊。这下可好，本来就想逗逗，变成欺负人了。

正在那儿犹豫，是哄还是不哄呢，旁边过来人了，也是一学生。

穿得干净，一身白土布短衫，还打着补丁，个子挺高，浓眉大眼，张嘴挺大方，就是说话有点别扭：“两……两位兄弟，别，别难为他了，你们吃饭多少钱我给。”

都这样儿了，唐寅只好扫眉搭眼说：“我们不缺钱，闹着玩呢。”

“那……就不对了。那……就是专心难为人了。”白短衫开始讲道理。唐伯虎听出来了，他不是口吃，他是说话费劲，发声老得使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