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渊
心渊
经此一役,魔域元气大伤。
昔日喧嚣的魔宫,如今被某种沉重的寂静与刺骨低压所笼罩。墨翊珩端坐王座之上,冷眼瞥向下方因清洗而略显稀疏的魔族众臣。重伤及云舒生死未卜,使他面色仍旧苍白,但眉宇之间,那近乎碎裂的惊慌与绝望已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到近乎冷酷的平静。
指节无意叩响扶手,他淡然听着夜修罗毫无波澜的汇报。这场叛乱的清算结果、魔域的损失、各处后续情况早已录入玉简送至他的手中。
“综上,叛军主体已肃清,然其残余影响,仍需时日方可彻底清除。”夜修罗合上卷宗,静待指示。而玉观音则躲在王座后的阴影之内,低声告知魔尊司药台的调查进展如何。
墨翊珩神色不明,浓郁的魔气弥漫,沉甸甸地压弯内殿所有魔族脊梁。
“魔渊秘境,封禁。非孤手谕,擅入者,诛。”声音不高,却带着无人敢质疑的权威,“另,派遣使者,持孤之信物,护送云华二长老及小弟子金珠前往云华山,如实告知诸位长老魔域现状。此外,向云华各人言明,云舒仙尊暂由云华仙师看护。向其陈明,魔域愿与云华仙山共担守望之责,必将倾尽全力搜寻良策,助仙尊云舒与仙师云华归来。若有敢对云华众人不敬者,孤将严惩。”
此话一出,众臣哗然。魔域主动派人与仙门沟通,甚至于携手共进承担责任,无论在哪一方的历史上,都是前所未有之奇。可……此命若顺利,则长年对立的仙魔二族关系将缓,且云华一方亦可被拉入“解决魔神”之阵营,进而使得魔域无需独自承担魔神云华所带来的高压……倒算是不错的计策。
然仍有臣子战战兢兢提出顾虑:“禀尊上,此计虽可解当下燃眉之急,可我族与云华仙山世代交恶,且云华魔神现世,于其百利而无一害……若是云华方不愿,那……魔族岂不是成了全天下的笑柄?”
“爱卿所言极是。”墨翊珩不怒反笑,擡手掐出朵魔焰来,“因此,使者前往云华仙山之时,将带去孤之手谕——若云华各仙师不允此事,魔尊墨翊珩将亲自带兵,在魔神与仙尊归来之前,与云华山同归于尽。”
云华山人丁凋零已久,三位强者之中,云华已疯、云鹤远在西域、云舒生死不明……而他墨翊珩入魔后实力大增,虽不及这三位,却远非云华众人可抵。此番威胁,虽有损魔族声誉,却在事实上于魔族无害,更有助魔族留存于世。
他垂眸,攥紧那枚碎裂又被精心拼凑回原样的玉佩,目光晦暗。眼角余光扫过夜修罗,又不免记起当初弑父夺位、东躲西藏之时,那好心助他藏身的魔族老妪。
……师伯提点得不错。他想。如今,他身后是整个魔域,除了反贼,仍有不少翘首以盼、希望新魔尊能带他们走向未来的魔。他……确实不该只念着自己,只想着师尊一人。
……只是做个样子,逼云华仙山同意合作而已。希望师尊能看穿这点,别误会他的真心。
墨翊珩起身,目光扫过殿下众臣:“今日之祸,源于内乱与短视。即日起,魔域内部需重整纲纪,休养生息。过往沉疴,当一并除去。还望诸卿,好自为之。”
没有咆哮、没有动怒、更没有威胁,但那平静话语之下潜藏的决心,却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叫人心悸。他似乎没变,又似乎变了许多,但至少此刻,他更像魔域的尊上了。
退朝之后,他独自一人走入司药台深处。在那里,几株辅药与烬叶兰仍在魔气的滋养下茁壮成长。他枯坐许久,又伸出手去,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蜷曲的叶片。
“师尊……您在乎的东西,珩儿会好好守住。”
魔渊至深之处,“源初”之隙。
此处宛若天地未开时的混沌,无上下左右之分、亦不存在所谓光明与黑暗,唯有最原始的、狂暴的能量洪流永无止境地奔涌、碰撞、湮灭、重生。寻常仙魔于此,不消片刻便会被同化分解,重归天地虚无。
磅礴的仙魔之力撑开一枚稳定的“卵”,将云舒紧紧护在其中,反倒是云华本身,被此地混沌之力切下血肉,抽去骨血。他本就残破的衣袍被撕扯,以至于衣不蔽体,唯有那双眼中,迷惘褪去,被某种纯粹而执拗的光芒取代。
“球球……净化……”
他喃喃自语,将掌心再度贴上狐貍胸腹间那可怖的伤口——不再是粗暴而直接的抽取,而是极其缓慢地引导着,引导着周遭混沌的能量,小心冲刷过云舒被“污染”的经脉与妖丹。
过程毫无疑问是极其危险的。非但昏迷中的云舒躯体剧烈痉挛,连云华额间手臂也凸出道道青筋。九尾无意识缠紧云华的手臂,近乎将这位魔神的皮肤勒成青紫。
引导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云华眼中,清晰地辨认出小徒弟正在承受的、极端的痛楚。
“师……尊……”狐貍被这痛苦惊醒,狐吻几不可察地贴上魔神脸颊,“我……不想死……”
某些被岁月磨灭、被云华遗忘的本能,悄然苏醒。
他微微俯首,以额头与云舒冰凉的鼻尖相触,口中哼唱的曲调断断续续,却更为温柔。以云华所剩无几的仙韵做引,那吞噬一切的混沌之力竟在他的操纵之下,出现微妙的转变。不再是单纯地暴虐毁灭,而是携带了一丝淬炼与新生的意味。
毁灭与创造,本为一体两面。而在此“源初”之地,在魔神云华的身边,恰好同时拥有这两种极端的力量。
“不会……死……”云华沙哑地回应着,“小鹤可以……球球……也……可以……”
当初,他能以自身二魂七魄保云鹤仙途无忧,如今,便也可以这残破之躯,护云舒性命无虞。
污浊魔毒被丝丝缕缕逼出,又在接触到混沌之力瞬间彻底湮灭。云舒那近乎透明的苍白血肉,竟渐渐透露出一分极浅淡的血色。几乎熄灭的生命之火、近乎消散于世的躯体,竟硬生生扛下这极端的痛苦,在极致危险的淬炼之中,顽强地重新燃烧、重新修复。
掌心之下,微弱的妖力波动逐渐变得温暖坚韧,而云华那亘古不变的痛苦面容之上,竟浮现出一个极其生涩,却又无比真实的微笑。
“球球……乖……”
仅存的仙韵在消失,曾经的云华仙师,正不可逆地蜕变成他最厌恶的、真正的魔物。但他本人却浑然不觉般笑着、哄着,甚至低下头去,用脸颊蹭了蹭狐貍逐渐回暖的耳尖。
“污染……师尊都……拿走了……”跑调的安眠曲中,夹杂着一位新生的、真正的魔神的低语,“球……球……好起来……”
西域,熔火之地。
与北境极寒截然相反,此地黄沙漫天、热浪滚滚,望不见尽头。沙砾赤红滚烫,便是空气都因高温炙烤而扭曲。远处,无数活跃的火山巍然矗立,不时喷吐出裹挟熔岩的浓烟,将天空抹成不祥的暗红。
为答谢那附魂珊瑚与雪煞,山君早便改借为赠,将那毕方羽衣归于巫樱及云鹤名下。此刻,其已化作一件轻薄红纱,披在巫樱常服之外,为她隔绝致死高温。然纵有此神物相助,她紧跟云鹤,踩在砂石上的每一步,仍会引来“滋滋”煎烤之声。
云鹤仍旧一身青衣,唯在头上多戴了个斗笠遮阳。她周身清凉仙力萦绕,将酷热隔绝在外。那盏魂灯内的白焰仍旧虚弱,却已稳定,不再如先前那般明灭欲熄。
心弦稍松,然云鹤脚下步履生风,速度丝毫不减。
虽熔火玉髓与万年冰魄一般行踪诡秘,然据山君所赠线索,加以其嗜热如命、以岩浆为食的习性,它最可能藏于这沙海无垠之间,最为巍峨的山峰——烬燃山之山腹。
此处与烬燃山仍相隔百里,环境却已越发恶劣。与熔火玉髓共生的凶兽——朱明之力近乎凝成实质,道道灼热飓风席卷沙漠,将碰到的一切烧成灰烬。岩石地面布满裂隙,粘稠岩浆无休止翻滚着,偶有被烤得通体赤红的怪物从中跃出,尖锐地嘶鸣着对闯入者虎视眈眈。
“跟紧。”云鹤挥袖,清冽仙光骤然荡开,撕碎扑上来的几只兔子,“朱明性情暴戾,其火焰覆盖之下,易生精怪。莫要离开我的仙光范围。
“是,仙尊。”巫樱忙不叠往云鹤身边贴,指尖扣住几枚冰蓝魔丹,以备不时之需。
正欲继续深入,前方沙丘之后,却忽地传出一阵兵戈交接之声,并着属于人类的怒喝与惨叫。
神识扫过,云鹤瞬间明了情况。
有一队人族修士似乎遭遇火怪围攻,损失惨重。仅余的几位背靠背列阵,正苦苦支撑摇摇欲坠的阵法。那群火怪并非实体,乃由熔火玉髓及朱明纯粹的烈焰之力凝聚而成,没有理智,亦无惧死亡,唯有燃烧的本能。
本不欲多事,可当云鹤目光扫过修士衣袍之上的火莲之时,却为之停下脚步。
是红莲教。云华还是云华山掌门之时,曾与其建立过良好的联系。虽距如今已年代久远,但仍有几分友情——上回云华祭祖大典,红莲教虽山高路远难以派人亲往,但其掌门仍特意来信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