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潮湿
天色昏暗的凌晨五点,守灵已经结束,所有人早早地聚集在灵堂旁的平地。
张曜灵跪在灵堂里的跪垫上,他的前面依次是大伯,姑妈,父亲,母亲。
身边是刘元哥和许久未见的大堂哥。
因为大伯和姑妈两人多年前都已经离婚,所以大伯母和姑父都没来。
其实没来也很正常,反正自张曜灵记事起都没见过几面。
大家穿着白色的丧服,听着丧礼的主持念诵着令人头脑发胀的经文和悼念词。
结束后,司仪再次吩咐了一些昨天说过的注意事项。
过了半个小时葬乐响起,安置爷爷遗体的金属冰柜被人放到了一辆面包车。
张曜灵自己则作为耳孙把爷爷的遗照放在胸前,和拿着白色魂幡身为幺儿的父亲一起坐在车上。
接下来将由他们父子俩护送爷爷去殡仪馆,路上还会往窗外撒纸钱,这似乎有为亡魂引路开路的寓意。
太阳尚未升起,破旧的小货车行驶在漆黑的道路上,播放器放着慢悠悠的沙哑葬乐,周围是有些阴森的树林。
爷爷的遗体就在张曜灵脚边,这是他第一次离逝者那么近,但并不觉得害怕什么的,只是觉得前车红色的尾灯有些晃眼。
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后面跟上来了一辆小轿车,辨认了一会儿发现不是自家人的。
黯淡阴沉的天光,荒无人烟的公路,撒着白色纸钱的送葬车辆,再搭配上尾灯红色的光芒,也不知道如此环境如此氛围,后面的人会不会害怕。
他暗戳戳地想。
被父亲抛出窗外的纸钱并没有像电影里那样随风飘远,反而是迅速无力地落地,仿佛被亡魂拾走了灵魂,当作了通往冥界的盘缠。
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来到了坐落于城郊某山半山腰的殡仪馆。
把车停在殡仪馆前坪坝后父子俩弯腰下车,冰柜被工作人员推进了馆内,跟在后方的亲属车辆也陆续到来。
所有人都站在空地,张曜灵也不知道具体的流程,只好干坐着。
许久过后,工作人员把一辆盖着白布的运尸车推到门口的堂屋,叫亲属过来见逝者最后一面说待会儿就要火化了。
家里所有的亲人,张曜灵认识的不认识的一下子全都过来瞻仰了,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根据亲疏的先后顺序,围着爷爷的遗体顺时针绕一圈。
张曜灵跟在父母后面走在队伍的最前方,缓缓走近,等见到爷爷的遗容后他却愣住了。
与奶奶癌症去世时可怖的面容不同,爷爷的面容是极其干净整洁的。
白得渗人的紧皱皮肤配上向内凹陷的嘴部,倒像栩栩如生的人体蜡像,做工精致却又缺乏活人气儿。
就在张曜灵观察爷爷的遗容时,走在前面的父亲和姑妈却颤颤巍巍地捂住口鼻,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每个人瞻仰了一圈后就走到一旁了,唯独父亲和姑妈依旧在绕圈。
待到所有人瞻仰完后,父亲和姑妈已经绕了七八圈了,就像母鸟死后雏鸟会盘旋在上空,不知疲惫。
整个流程中张曜灵一直处于一个神情恍惚的状态,没有像父亲姑妈一样在爷爷火化前最后一刻嚎啕大哭,只是茫然无措地跟着长辈做着一些繁琐的礼节。
直到在殡仪馆后方烧纸房子金元宝时,那肆意飘舞的火舌快要烫到自己才恍然清醒。
焚烧炉中明黄色的火焰舔舐着发焦的纸屋,将纸面完全燃烧后仅仅留下偌大的纸屋框架。
扑面而来的热浪让注视着这一幕的张曜灵感觉脸颊发烫,熊熊烈焰倒映在他眼眸中,虽然不太合适,但他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高楼塌了。”这句话。
烧完了纸扎后,在等待遗体火化的过程中,众人都在室外等候,之后又来了两批来遗体火化的人。
室外的坪坝宽敞,外侧的边缘距离下方大概有个三米的垂直落差,站在那里可以依稀望见远处的城市建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一个半山腰的绝佳观景台。
此时黑夜完全褪去,天空一片湛蓝,一抹浓郁的橘色涂在了东方的边界上。
家里的所有男丁都在此地,或盯着地面,或眺望远方。
父亲张远蹲在坪坝边缘上吞云吐雾,虽然抽的缓慢,却一根接着一根。
精神状态现在看起来异常稳定,完全没有之前痛哭的歇斯底里。
张曜灵不喜欢烟味,但还是凑过去拍了拍父亲宽阔的背,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父亲也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张曜灵看着父亲突然想起之前不知在何处看到的一个说法。
有些男生抽烟不是没有原因的。
绝大多数男孩子小的时候大人都告诉他们是男子汉面对挫折困难要坚强,摔倒了就让你自己爬起来,而不是安慰你抱着你说你有没有磕到哪儿啊有没有受伤啊。
久而久之就学会了独自承受痛苦。
所以长大后出来工作等父母问他们在外面过得怎么样累不累的时候,纵使天天吃泡面交不起房租也要大大咧咧地说自己顿顿大鱼大肉过得很滋润不用担心。
等结了婚买了房子后面对房贷车贷他们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多大了几份工。
他们不是不会累,只是不会表露太多。
这个时候,烟,就成了他们释放内心压力的工具。
……
“其实你奶奶走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你爷爷没多久了,”张远目光深远,突然说道。
“我当时去看他的时候就拉着我的手说:‘张远啊——你妈走了我也没什么可活了啊!’,他说的时候啊哭稀笼啊勒,我真的好久都没见他那么哭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