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光辉岁月

爷爷的坟墓是在公墓里。

那里是一个位于乡路边的黄土坡，对面还有一片长满扁豆的田地。

张远将涂满黑漆的骨灰盒放进未完工的水泥坟头中，然后由砌水泥的师傅进行封口。

主持葬礼的礼仪右手拿着个钟形铜铃，左手端着个罗盘，侧身在那儿一边摇铃一边念念有词。

他们一家人则正面墓碑，每当礼仪念完一段像打快板的话时，就听着指令鞠躬。

张曜灵刚开始还忍着令人头脑发胀的急促铃声，等到适应后开始思绪漂浮，神游天外。

顿时感觉心中有些空落落的，也许从小到大爷爷和自己相处的时间不多，自己也无法像父亲一样痛哭流涕，但那毕竟是他的爷爷啊。

每到过年就会给自己一个大红包，节假日过去探望他时也会悄悄给自己一两百让自己不要告诉爸妈，说知道过年的红包是被收了的，让自己拿着一两百买零食或者出去玩时偶尔招待一下朋友同学要讲究人情世故。

在他的印象中，爷爷永远骑着一辆很拉风的银白色老款摩托车，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至少比自己年龄大。

上小学时候爷爷还住在那个已经没落的煤矿小镇，某个暑假有次在爷爷的老房子住了一个星期，也是其中唯二次陪爷爷过了那么久。

白天的时候待在小卖部看用碟片播放的动画片，晚上爷爷用摩托车载着自己在小镇四处闲逛，车头镜子绑着的两面五星红旗被晚间的山风吹的呼啦作响。

那时多惬意啊！爷爷也没那么老。

他思绪越飘越远，开始回想自己所知的，关于这个老人的一生。

……

那是一个战乱不停的时代，曾祖父带着七岁的爷爷一路从湖广逃难到川内，在路上收养了失去双亲仍在襁褓中的幺爷。

在川内定居后，因为曾祖母已经去世，尚处于襁褓中的幺爷没有奶水喝，曾祖父只好挨家挨户去讨奶水。

曾祖父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好不容易将爷爷和幺爷拉扯大，日子渐渐安稳下来。

过了几年战况稳定，眼看新中国成立全国人民马上就要解放，没想到溃不成军的国民党狗急跳墙，疯狂抓壮丁想要玉石俱焚。

曾祖父就在那时被抓走了，仅留下十多岁的爷爷和刚满十岁的幺爷独自生存，从此杳无音讯，也不知道是死在了战场上还是被带去了台岛。

许多年后社会稳定，兴起去台湾寻亲的风，爷爷也在那时去了几趟台湾，却依旧没找到曾祖父。

曾祖父离开后，爷爷带着幺爷四处漂泊讨生活，一直到了父亲长大的地方才安定下来。

那是一个特别繁华的煤矿小镇，有很多煤矿工人，还有英国人修的运煤火车，那种火车既可以运煤又可以载人，只不过煤矿萧条后就成老古董呆在那儿吃灰了，张远还带张曜灵去看过，非常有年代感。

爷爷没上过学，但是却看了很多书，写得一手苍劲有力的钢笔字，于是当上了火车上的检票员，在当时非常吃香，是公家的铁饭碗。

又因为爷爷从小就在社会摸爬滚打，养成了一身善于察言观色的本事，特别讲人情世故，和那些矿里当官的处得开，人脉之广，在镇上可是风头无二。

最出名的是在爷爷当火车检票员的那段时间，幺爷在镇上开一家小超市。

因为那个年代的社会不良风气，有些贪官污吏仗着职权干一些欺软怕硬的事儿，比如经常在超市买烟的时候说忘了带钱然后白嫖，和收保护费是同种性质，老板见他是个当官的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种情况久而久之就成了潜规则，直到一个当官的碰到刚刚开超市的幺爷。

老实巴交的幺爷不清楚这里面的门门道道，头两回儿没说什么，到了第三次找那个当官的要钱时，两人起了争执，当官的把幺爷的烟柜砸了，打了幺爷一顿然后扬长而去。

等爷爷得知消息把幺爷送往医院后逮着认死理的幺爷一顿骂，一番询问才得知打幺爷的人竟然是自己的死对头。

纵使爷爷和几个干部是朋友，但也只是一个煤矿的火车检票员，那个死对头自然看不起爷爷，可爷爷在煤矿月度大会上提的建议却总被采纳，经常说得上话，那人心中不服气，每次都要怼几下，两人自然经常闹矛盾。

爷爷气的火大，心中暗暗记下，回去后专门买了个录音机。

等这个月煤矿各部门人员开总会的时候，爷爷直接朝对方开骂，让对方温故了一下族谱。

因为以前大会也经常互骂，那个黑心官员也没多想，同样口吐芬芳。

这时爷爷停下了，藏在桌子下的手摸索着什么，黑心官员尚未察觉异常，继续骂着，足足持续了十分钟。

等到他骂累了，爷爷才将藏在衣服里的录音机拿出来，回放刚刚的录音，录音的十分钟全程是对方骂的脏话，爷爷把自己抛得一干二净。

黑心官员傻眼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爷爷乘机指责对方身为干部却不做好带头作用，谩骂工人不说，还长期白嫖群众烟酒。

黑心官员急了，连忙请大家作证是爷爷先开骂的。

见证这一幕的现场官员却默不作声，虽然你们经常乱骂，但别人手里可是实打实的证据，而且别人是工人又不是干部，本来就有弱势群体的优势，你没事去招惹人家干什么？

这件事被闹得沸沸扬扬，黑心官员自然也下岗了。

但爷爷的声望却打响了。

做了亏心事的官员生怕哪天不小心惹到爷爷，连收保护费的事情都少了许多。

那些做小生意的商户对此特别感激，路上遇到爷爷后都敬称“张大哥”。

张曜灵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他那个腿脚不便的爷爷竟然有如此传奇的过往，这种事情他只在小说中见到过。

那时他还不相信，但某次找到机会向爷爷的好友确定这件事的真实性后，便开始崇拜起这个驼背老人。

另外一件听父亲说起过的传奇就是爷爷当年因某件事和别人打官司，但因为请不起律师，一怒之下便去买了大堆有关法律的书学了两个月，听说把律师反驳的哑口无言，最后还胜诉了。

张曜灵大为震惊，父亲说他对这件事其实也不是很了解，不过有次搬家整理老物件的时候确实找到一堆有关法律的书。

这便是爷爷的光辉岁月。

等和奶奶结婚有了父亲后，过几年辞去工作和幺爷开了家饭馆。

后来退休了又关了饭店开了家卖唱片影碟的小卖部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