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若有诗书藏于心,岁月从不败美人:叶嘉莹的诗词人生》(2)
家世显赫,侬本人间富贵花
咏荷
一九四〇年夏植本无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来原是幻,何以渡苍生。
1.叶赫后裔,与纳兰、慕蓉同里籍
1924年,民国十三年,六月的北京,后海的荷花开得正浓,在西城区察院胡同13号一栋宽绰的四合院里,一个女婴呱呱坠地。
那一年,吕碧城四十一岁,林徽因二十岁,陆小曼二十一岁,萧红十三岁,张爱玲三岁……那是中国文学史上奇女子迭出的“黄金时代”——襁褓中的小女孩儿可能根本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会以词坛巨擘“女先生”的身份跻身于这些传奇女子之列。
虽是女孩,却赢得了一家人的欢心。尤其是她的伯父,就在几年前,这位留洋归来弃官从医的有识之士刚刚痛失爱女。侄女的到来,无异于为他打开了弥补遗憾的上帝之窗,有种失而复得的温暖确幸。
这户人家的大门上方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面写着“进士第”三个大字,彰显着这个家族的显赫。
这个出生在显赫家族的孩子,就是叶嘉莹。
民国,北京叶家,稍有历史知识的人总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叶赫那拉。没错,这个家族,就是叶赫家族的后裔。
六十六年后,叶嘉莹在她的《论纳兰性德词》一文中写道:“我与纳兰同里籍,更同卧子共生辰。偶对遗编闲评跋,敢言异世有扬云。”
这里的“卧子”,是明末词人陈子龙,而纳兰,便是晚清大词人纳兰性德。他们同是清代叶赫那拉氏的后裔。
这牵扯到一桩源远流长的历史故事。
叶家的祖先原是明朝末年活跃在松花江大折弯地区的蒙古裔的满族人,本姓叶赫那拉。后被努尔哈赤率领的建州女真消灭。努尔哈赤消灭叶赫部,采取了比较英明的政策,灭其国,但不亡其民,他把叶赫兵民、土地全部收为己有,入籍编旗。叶赫部名亡实存,成为满族的重要组成部分。叶赫那拉氏编入满籍的后裔,星光熠熠,比如康熙朝大学士明珠,还有叶赫家族史上最有名的慈禧太后,当然还有清朝最有名的词人,即明珠之子纳兰性德。清初入关时,叶嘉莹祖先那一支被编在了镶黄旗,纳兰性德家那一支被编在了正黄旗。辛亥革命以后,清朝被推翻,很多满人都改为汉姓,叶家就取叶赫那拉的首字,改姓为“叶”。所以“叶嘉莹”的“叶”实际隐藏的正是“叶赫那拉”。她与纳兰性德是同一里籍,都是蒙古裔的满族人,有着共同的祖先。而他们对于汉文化,尤其是古典文学中的词,都有极大的热情和极高的造诣。这就是所谓“我与纳兰同里籍”的真实含义。
无独有偶,与叶嘉莹“同里籍”的著名诗人不仅有纳兰性德,还有台湾著名诗人席慕蓉。席慕蓉的祖先也是内蒙古人。对于长于台湾、创作出诸多优秀作品的著名蒙古族诗人席慕蓉而言,蒙古高原已成为她绕不开的回忆。在这样的故乡感情下,席慕蓉创作了不少和蒙古高原有关的佳作,尤其是第一次踏上故土时创作的《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早已成为经典,很多有草原情怀的年轻人现在都能跟着哼唱。
席慕蓉既是叶嘉莹的老乡,又是她的粉丝。她坦言:“我就是爱她,没有办法。”2005年春天,叶嘉莹和席慕蓉两位诗词大师级人物手牵手一起奔赴自己的出身和灵魂的共同原乡——内蒙古呼伦贝尔市,这使得叶嘉莹成为家庭里第一个踏上蒙古高原的人。在短短八天的行程里,席慕蓉与叶嘉莹东上大兴安岭,西到巴尔虎草原,还登上了北魏拓跋鲜卑先祖所居石室嘎仙洞。在旅行中,每个人都是诗人,何况是诗界泰斗叶嘉莹呢?在故乡厚土的感染下,时年八十一岁的她神采奕奕,诗兴大发,几乎每到一处都要口占绝句一首。“已是故家平毁后,却来万里觅原乡”“护我更如佳子弟,还乡从此往来频”“伫立中区还四望,天穹低处尽吾乡”……一路上,席慕蓉都被叶先生的诗人风范深深吸引。
纳兰性德、叶嘉莹、席慕蓉,这三位都是我深爱的诗人,没想到他们竟然有同样的祖先基因。我想,对于血脉相连的叶赫那拉后裔,他们对诗歌的热爱是生理上的,是诗歌选择了他们,而不是他们选择了诗歌。诗情画意,是祖先留给他们共同的生命密码。
2.三千宠爱在她身,在传统知性的家庭氛围里成长
有人说,如果你想毁掉一个人,那么请毁掉他的童年。
读过许多书,经过许多人,目睹许多真实的事件,我们发现,童年的经历对于个人成长发展真的很重要,它几乎可以决定我们一生的走向和生命质感。
叶嘉莹的诗词人生及乐观的性情,和她童年的家庭氛围紧密相连。
知书达理的父亲母亲,吟诵成性的伯父,还有善良质朴的姨母,连伯母都拿着《唐诗三百首》用心教她。在这些人的环绕中快乐成长的叶嘉莹,一出生,就被诗情浸染不停。
关于叶嘉莹的家世,我们就从那块“进士第”的大匾额说起。叶嘉莹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曾在朝廷任官。曾祖父是清朝的二品武官。祖父在工部任职,仕至员外郎。在光绪二十年出的《大清缙绅全书》中有过翔实的记叙。因此叶家大门上方悬挂的“进士第”匾额,是名副其实的。
叶家不仅是名门,还是旧学底子深厚的诗书世家。从叶嘉莹的外曾祖母开始,个个都是诗词爱好者。外曾祖母的晚年还以自己的“仲山”名号自刻了一本诗集,集名《仲山氏吟草》。
叶嘉莹的祖父共有三子二女,在她出生的时候,一个叔叔和两个姑姑已去世,但叔叔的才华叶嘉莹铭记在心。小时候,叶嘉莹爱爬到高处玩,有一次,她爬到一个很高的橱柜中,发现放置了很多书。她翻到一个笔记本,里面写了很多诗句,其中最吸引她的是“白水臣心似,青天大道如”。伯父告诉他,这是已故的小叔叔的藏书。她的家中,随手抓起一个小物件,都扑面而来浓浓的诗词风。
再来说说叶嘉莹的伯父叶廷乂,当年也是一位时髦海归。在伯父的年轻时代,去日本留学是当时的进步青年的一种时尚。日本因为明治维新国力大增,很多人都去日本学习,回来后报效祖国。叶廷乂也是进步青年之一,年轻时到了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后来因父亲生病离日返京。
叶廷乂回国后曾在浙江等地任秘书及科长等职,因感于乱世,遂辞仕家居,精研岐黄,以中医名世,业余时间尤爱诗词和联语。
叶嘉莹的父亲叶廷元(字舜庸)虽没留洋,但也是人中龙凤,他早年毕业于北大英文系,后任职于国民政府航空署,翻译介绍了一些西方有关航空的重要书刊,对我国早期航空事业的发展做出过突出贡献。
虽然叶嘉莹的父辈们教育上都有西化背景,但家学渊源的他们,都有深厚的文学功底,都非常爱吟诗,诗词就是叶家的日常,就是家庭每个成员的生活方式。大雪飘飞的冬季,父亲经常吟唱一句五言绝句:“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欲谈心里事,同上酒家楼。”等到叶嘉莹上了初中,父亲就要求她经常用文言文写信报告学习情况。这样严肃传统的家教,在历史上并不多见。
古人说,读书当从识字始。我们是怎样识字的?就是在老师的带领下对照拼音念出来。你知道叶嘉莹是怎样识字的吗?说出来,那个刨根问底的认真劲让现代人望而生畏。
在叶嘉莹那个年代,识字不叫识字,叫认字号。她是在父亲的教导下认字号的。
叶嘉莹的父亲是个非常细心的人,他字写得很好,他总是用毛笔在一寸见方的黄表纸上把字写出来,如果有可以读多音的破音字,父亲就用红色的笔按平、上、去、入四声,分别在这个字的上下左右画上一个个小红圈。
父亲对叶嘉莹识字教育的认真和精细程度,可以通过一个简单的“数”字为例。根据不同的意思和词性,“数”字有不同的发音和声调,父亲一边演绎一边用朱笔在不同的位置画圈圈,做标记。讲到“数”字还可以作为形容词“繁密”的意思来用,应读成另一个入声,像“促”字的声音,父亲就在字的右下角画一个小红圈。因为“促”这个音的读法与用法都不大常见,父亲就不厌其烦地把这种读法的出处也翻出来,说这是出于《孟子·梁惠王》篇,有“数罟不入洿池”的句子,“罟”是捕鱼的网,“数罟不入洿池”是说不要用眼孔细密的网在池塘中捕鱼,以保全幼鱼的繁殖,也就是劝梁惠王要行仁政的意思。
虽然对这些含义不太理解,但父亲教她认字号时的那份严谨,对她以后的诗词造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也铸就了叶嘉莹的学术态度。做学问,就是要不厌其烦、恭敬严谨。以至于现在叶嘉莹在给孩子们上诗词课时,也是同样的温柔尽心。
当她开始学习英语时,英文水平极高的父亲又告诉她中英文的构词差别。父亲说,中国字的多音读法,与英文动词可以加“-ing”或-“ed”作为动名词或形容词来使用的情况是一样的。但因为英文是拼音字,所以当一个字的词性有了变化时,就通过词尾的字母变化来表示。而中国字是独体单音,所以当词性变化时就只能在读音方面有所变化。因此如果把中国字的声音读错,就如同把英文字拼错一样,是一种不可原谅的错误。叶嘉莹对吟诵的强调,和父亲的这种教育不无相关,让她一生受益匪浅。
我们现在常常说,对于孩子的成长,格局、眼光比知识更重要。在叶嘉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非常重视开阔她的视野。叶父的教育理念是很先进的。他认为,只学习中文与时代是不符的。为了帮助孩子们学习英文,他时常教给孩子们一些英文单词和短歌,还给他们买了学习英文的玩具,里面都是英文字母。在叶嘉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给她订了一份儿童杂志,里面有很多翻译文章,还有一些介绍西方名胜的图片,所以叶嘉莹从小对西方世界就不陌生。这对日后叶嘉莹把中华诗词弘扬到西方国家,也是很好的铺垫。
反观现在,有几家的父母能这样教育孩子?大部分家庭的父母是处于缺位状态的。他们忙于工作,把教育孩子的责任交给学校和辅导班,舍得花钱,舍得投资。可是,父母对孩子的教育功能是任何人无法替代的。
作为父母,我们可以没有叶嘉莹父母那样的学识,但一定要有那样的情怀和追求,给孩子尽可能多的陪伴与教诲。
比尔·盖茨的母亲说过这样一句话:“两个民族的竞争说穿了是两位母亲的竞争。”可见母亲对于孩子心智成长的重要性。我们不免好奇,这么优秀的叶嘉莹又有一位什么样的母亲呢?
叶母姓李名玉洁,是一位北京旧式女子,婚前在一所女子职业学校当老师,婚后专心相夫教子,为人宽厚又不失干练,是个端庄得体的女性。虽然母亲没有显赫的名誉,但对叶嘉莹的教育非常全面,她从小就告诉叶嘉莹女孩子应该什么都会,包括女红。母亲不仅教叶嘉莹绣花、织毛衣,还教她做旗袍。家里没有缝纫机,就全手工缝制。包括盘扣子这样高难度的活计,叶嘉莹都跟母亲学会了,还亲手为自己缝制了一件旗袍。
更令我们尊敬的是,她的母亲虽然简朴,但很重生活的仪式感,有点像今天的韩国妇人一样,出门前一定要化妆、换衣,把自己打扮得精致得体。她也很注重打扮自己的孩子,逢年过节,还有生日会上,母亲一定会为叶嘉莹准备新衣裳。
现在,九十三岁的叶嘉莹伫立在讲台上,依然惊为天人,她的照片不多,但每一张,都不曾见有落魄的痕迹,无论是穿婚纱的她,还是讲台上的她,还是叶赫河畔的她,抑或是朗读者舞台上的她,都是那么精致得体。是母亲对生活的仪式感潜移默化中影响了她。无论是喜是悲,仪式感,都是不可或缺的对生命的尊敬。
有仪式感的人生,永远简而不陋。这样的女性,永远值得人敬重。
3.最重要的启蒙老师——伯父叶廷乂
她是那么不幸,因为她比常人多了诸多磨难;她又是那么幸运,因为她比常人多了一个敦厚尽责的伯父。
在叶嘉莹的成长和诗词人生道路上,相比于她的父亲母亲,伯父叶廷乂对她的影响力更大一些。叶嘉莹自己也坦言:
“我喜欢读诗、写诗主要是受了伯父的影响和培养。在我学习写文言文的同时,伯父就经常鼓励我试写一些绝句小诗。因为我从小就已习惯于背书和吟诵,所以诗歌的声律可以说对我并未造成任何困难。”
叶嘉莹的父亲虽然很优秀,也很疼爱她,但因为工作过于繁忙,陪伴的时间相对少了很多,倒是在东厢房里做中医的伯父,有更多的时间对侄女言传身教,再加上叶嘉莹在诗词上极有天赋,也深得伯父喜欢,所以爷儿俩关系颇深,大有忘年交的意思。
伯父从小就看好叶嘉莹的慧根和悟性。就以传授中医这件事来说,叶家院里一共有四个孩子,伯父的一个儿子、叶嘉莹以及两个弟弟,可是叶伯父只有意传授给叶嘉莹一个人。按说这种传授家业的事该是传儿不传女,传大不传小,可是叶家伯父为人处世非常公正严谨。他认为学习中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定要有深厚的古典文化修养,因为中医很多典籍都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古书,而且学习中医还要靠修习者本身智慧的体悟。假如你没有这种智慧,只是照本宣科生硬用药,根本无法治病救人。而在众多的孩子当中,同时符合这两条标准的,只有叶嘉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