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10) - 饥饿百年 - 罗伟章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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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10)

第53章(10)

体检过关之后,从远方来的接兵部队要在东巴场上见一见家长,何光辉照样只把这消息告诉了母亲,让母亲假装着去赶场,然后去乡政府大院参加那个非同寻常的家长会。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接兵首长问问家长是否愿意让孩子去当兵。那时候,虽然已有农村人进城打工,但还远不像现在这样普遍,而且,背着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进城干体力活的农民工,在城里的身分极其可疑,作为农民的子弟,如果不能通过读书考上大学,当兵是最安全也最体面的出走。因此,接兵首长问家长愿不愿意让孩子去当兵(何况是海军),就几乎成了一句废话。温氏犹豫片刻就点了头。自从嫁给何中宝,这么多年来,温氏有过独立的意志吗?没有,她只是何中宝生活的道具,今天,她是第一次为这么重大的家政作主,而且是瞒着丈夫,她有些激动,也有些害怕。

在田地里劳作的何中宝,还在等着召集他去跟部队首长见面呢,只要通知他去,他会毫不含糊地说不让儿子当兵,哪怕光荣上了天也不让儿子去!他只有一儿一女,女儿早已经嫁了,去为别人生养后代了,他只剩一个儿子了,随着年岁的增长,儿子成为了他全部的梦想,而他的全部梦想都只能在土地上存活,一旦离开土地,他的梦想就死了。如果儿子当了兵,谁来帮助他守住那份梦想?谁来接过父亲传下来的那根打狗棒?那天,他手上腿上都显得很有劲儿,他挖起来一大团土,不是用锄头将它锄细,而是蹲下去,用手捻。再硬的土块他也很快就捻碎了。他不能不有劲儿,因为他遇到了一个新的敌人。

这个敌人就是他儿子!

可是何光辉到底不是他父亲手里的土块,他顺利地通过了各个关口,成为了新兵中的一员,被分到了西沙群岛。

这时候何中宝才如梦初醒。他的灵魂处于彻底的分裂状态,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骗他。

温氏以为自己要挨丈夫耳光的,但何中宝既无言语,也无举动,只是木头一样坐着。

新兵开拔的前一天,何中宝把自己栓在里屋,拒不见儿子,何光辉在他门前叩了头,就默默地下山去了。次日,新兵和接兵部队一起上了草绿色的大车,车子发动,前来送行的亲属追着车狂跑,放声大哭。哭声里有离别的依恋,有对亲人即将独自面对世界的担忧,更多的则是对其前程的祝福和想望。只有何光辉没有承受这样的哭声,因此他也没必要像同伴一样,用哭声回应哭声。没有人为他送行。他的母亲本是要来送他走的,被他父亲拖出打狗棒拦住了。何光辉紧紧地沉默着,脸上荡起一丝自己也察觉不出的严峻和冷笑。

他远远地离开了何家坡,远远地离开了他的父亲,踏上了因为陌生而显得年轻的土地。

何光辉走后,何中宝的心境,就跟他的身体一起,无可挽回地走向了衰老。但他并不是不想儿子,有时他想得发疯,他甚至后悔儿子远行那天他没能去东巴场送一送。西沙群岛啊,听说坐了汽车,还要坐火车,坐了火车又坐轮船,那会是一个怎样的地界?何家坡人无法想象,他何中宝也无法想象,让从小跟自己一起生活的儿子去了一个无法想象的地方,那会是什么滋味?当何中宝想儿子想得整夜都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拿何兴孝来安慰自己,何兴孝的两个儿子都当了兵,二儿子何民后来还去了上海,上海不同样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地方吗?何况那是战火连天的岁月呢!那种情况下,何兴孝跟严氏都不想儿子,我为啥要想呢?

话虽如此,但只要他不是沉浸地田土里的劳作当中,儿子就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儿子浑身长刺,扎得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鲜血淋淋。

何光辉偶尔有信写回来,何中宝认不得字,又不愿意求教村里人,就拿到鞍子寺小学去问乌老师。错别字连篇。乌老师要费半天的功夫,才能把信上的意思猜全,猜全之后,才发现根本就没有意思。"这就是书读少了!"乌老师很不客气地对何中宝说。当年,何光辉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成绩一步步提升,乌老师正为他的进步高兴呢,没想到何中宝却让他辍了学,乌老师去做何中宝的工作,何中宝就是一句话:"我的娃,我晓得咋个管!"

既然信上没有意思,这就是说,儿子所处的地界对何中宝而言依然是陌生的。他简直不相信,在何家坡之外,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地界能够放下他的儿子。他觉得,儿子是在天上飘,儿子正经受着地狱般的折磨!

与之相反,他老婆温氏倒显得很高兴,自从儿子被军车拉走那天,她逢人就说:"光辉当的不是一般兵哟,不得复员的哟!"别人的耳朵听得起茧子了,不愿意再听了,但她依然要说。在她看来,何大的三儿子何早并不是兴浪滩上的那个"巨人",她的儿子何光辉才是!

当然,她说何光辉"不得复员"这样的话,要在何中宝不在场的时候,如果何中宝听到她这样说,她必将遭到疯狂的咒骂。

然而,谁也没料想到,三年之后,何光辉就回了坡上。

他被放回来的唯一原因,是没有文化。

"爸,我回来了!"何光辉跨进屋,恶狠狠地对何中宝说。

"回来了就好。"何中宝坐着一只蒲团,过长的衣服有半截拖到地上。

"是你害了我!"何光辉逼到何中宝身边,大声说。

何中宝慢慢站起来,跨过火儿石,低头到鸡圈笼子里去寻觅,终于抖抖索索地摸出一个长长的物件。那物件用油黑的塑料薄膜裹得严严实实。他一层一层地打开来,露出一把雪亮的弯刀。自何光辉离开后,何中宝每过一段时间就要磨这把弯刀。此时他把弯刀向何光辉面前一举,平静地说:"这是你用的,上山砍柴去吧。"

何光辉接过弯刀,猛地砍在石灶上。

一团火星。石灶缺了一块。可是,刀刃丝毫未损!

"你大爹打这把弯刀的时候,加了不少钢,砍不坏的。"何中宝说。"砍柴去吧,"他又说。

温氏猛地抱住儿子,朝着何中宝大声吼叫:"他还没来得及揩一把汗水,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呢,你就这么狠心!"

这是温氏第一次朝何中宝吼叫。儿子到底复了员,让温氏伤心。她伤心透了,再也顾忌不了丈夫的权威了。

何中宝倒是没发表意见。温氏倒来一盆洗脸水,又为何光辉煮了碗挂面吃过,让他去睡觉。

何光辉一睡就睡了个对时,他爬起来后,吃了母亲递来的饭,就无奈地背上背荚,拿着那把扔也扔不掉、砍也砍不烂的弯刀上山去了。

他心里涌起无尽的悲伤。三年前,当他随着接兵部队从清溪河流域下到州河流域,再登上火车,轰轰隆隆向那遥远的地方行进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永远走出了何家坡,走出了父亲强加在他身上的关于家族的重荷,没想到,他只不过是一只风筝,那根无形的线,牢牢地握在父亲的手里。那根线就是父亲需要他继承的仇恨、蒙昧和愚蠢。他狠狠地骂了一句,把弯刀往地上一掼,就坐下来。艳丽的秋阳,晒得一山的鸟儿懒得鸣叫,大山静得出奇。何光辉的的思绪飞出大山,飞出曲折而来蜿蜒而去首尾衔天的清溪河,到了南方之南那青天碧海之间。他和十几个战友,驻守在一个远离大陆的小岛上。他们在小岛上培植蔬菜、养鱼、养鸟、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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