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中国十大珍品小说文库.上卷》(23)
第三回李月仙割爱救亲夫
苦恋多妖美貌,阴谋巧娶欢娱。上天不错半毫丝,害彼还应害己。
枉着藏头露尾,自然雪化还原。
冤冤相报岂因迟,且待时辰来至。
书生王仲贤,字文甫,年方二十五岁。他祖上只因俗累,倒住在浙江安吉州山中,取其安静。他祖宗三代,俱是川广中贩卖药材,挣了一个小小家园。王文甫在二十岁上,父母便双亡,妻房又死,家中没了人。止有他父亲在日,有一邻友姓章,与伊父十分契合。一时身故了,家贫如水。文甫父亲一点好心,将出银子卖办棺木。盛殓殡葬,倒似亲人一般。留下一个儿子,止得一十二岁,唤名章必英,并无亲戚可投,就收留了他在家,与仲贤伴读。故此王文甫早晚把他作伴。
不期王文甫过了二十五岁,尚然青云梦远,想到求名一字,委实烦难。因祖父生涯,平素极俭,不免弃丁文章事业,习了祖上生涯——不得其名,也得其利。就与必英在农闲住,心下想道:“年将三旬上下,尚无中馈之人;不免向街坊闲步,倘寻得标致的填房,不枉掷半生快乐。”出门信步,竟至城东。只见小桥曲水,媚柳乔松,野花遍地,幽鸟啼枝,好个所在。正称赏间,竹扉内走出一个二十二三岁美妇来。淡妆素服,体态幽闲,丰神绰约,容光淑艳,娇媚时生。见了王文甫,看了一眼,掩扉而进。王生见罢,魂飞魄散,心下道:“若得这般一个妇女为妻,我便把他做观音礼拜。”又伫立了一会,并不再见出来,怏怏而回。
事也凑巧,恰好撞一惯说媒的赵老娘。文甫迎着问道:“此处有个妇人,不知有夫无夫?他是何等人家?”媒人道:“是了,那女娘三年前丈夫死了,守制才完,唤名李月仙,年方二十三岁。公姑没人,父母双亡。并无一人主婚,只是凭媒而嫁。又无男女拖带,倒有女使相陪。唤名红香,有十六岁了,倒也俏丽。待老身打听便了。”文甫听说,十分羡慕。叫道:“老媒人,烦你就行,妥不妥,专等你来回话。”那老媒道声“何难”,竟去了。
文甫一路上千思万想,自叫道:“祖宗着力,作成儿孙娶了这个媳妇,生男育女,不绝宗支方好。”恰好才到家中,女媒随后已到。文甫道:“为何这等神速?敢是不成么?”媒人道:“实是烦难。说来可笑,他一要读书子弟,二要年纪相当,三要无前妻儿女,四要无俊俏偏房,五要无诸姑伯叔,六要无公婆在堂,七要夫不贪花赌博,八要夫性气温良,九要不奸盗诈伪,十要不吃酒颠狂。若果一一如此,凭你抱他上床,还道财礼不受的。”文甫道:“妈妈,别人你不晓得。我是这几件一毫也不犯的——怎不能与他说?”媒人道:“我自然便说一毫也不相犯,仙娘十分欢喜。他道:‘媒人有几十家,日日缠得厌烦,你快去与他家说了,成不成明日回话。’故此急急跑来的。”文甫道:“相烦妈妈明日一行。虽不要我家财礼,世上也没有不受聘的妻房。”随上楼取了一对金钗,一对金镯,又取了三钱银子代饭,道:“妈妈与他甚近,恐明日又劳你往返,就送了去。明早成亲便了。”媒人取了道:“多谢官人。”竟自去了。一夜无眠。
次日,着必英唤了厨子,请了邻友,家中一应齐备。看看近晚,新人轿已到家。夫妻拜下天地祖宗、诸亲各友,归房合卺。将近三鼓,酒阑人散,文甫上前笑道:“新娘,夜深了,请睡罢。”一把扯他到床沿上双双坐下。文甫便与解衣,月仙忙松钮扣,即上前把口一吹,灯火熄了。文甫与他去了上下之衣。正是:
两两夫妻,共入销金之帐;双双男妇,同登白玉之床。正是青鸾两跨,丹凤双骑。得趣佳人,久旷花间乐事;多情浪子,重温被底春情。鳏鱼得水,活泼泼钻入莲根;孤雁停飞,把独木尽情吞占。娇滴滴几转秋波,真成再觑;美甘甘一团津唾,果是填房。芙蓉帐里,虽称一对新人;锦绣衾中,各出两般旧物。
夫妻二人十分欢喜,如鱼得水,似漆投胶。每日里调笑诙谐,每夜里鸾颠凤倒。且说媒人赵老娘走来,月仙见了,称谢不已。因丈夫得意,私房送他五两银子。那老娘感谢不尽,作别而去。夫妻二人终朝快乐。正是:
万两黄金非是富,一家安乐自然春。
一日,夫妻两个闲话。只见章必英走进来道:“大哥,外边米价平空每石贵了三钱。那些做小生意穷人,莫不攒眉蹙额。我家今年那租田,自然颗粒无收的了。那栈中之米,将次又完,也可籴些防荒方可。倘然再长了价钱,倒吃亏了。”月仙道:“天才晴得一个月,缘何便这般腾涌?”文甫说:“倘然天不下雨,荒将起来,那衣衫首饰拿去换米,也不要的。”月仙道:“难道金银也不要?”文甫道:“岂不闻贱珠玉而贵米粟。金银吃不下的,故此也没用处。”便道:“今日偶然说起,若还荒将起来,我们四口儿就难了。”月仙道:“寻些活计可保荒年。”文甫说:“我祖父在日,专到川广贩卖药材,以致家道殷实。今经六载,坐食箱空,大为不便。我意见欲暂别贤妻,以图生计,尊意如何?”月仙道:“这是美事,我岂敢违?只是夫妻之情一时不舍。”文甫说:“我此去,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即便回来。”便历日一看,道:“后日便宜出行,我就要起身去了。”即上楼收拾二百两银子,雇了脚夫挑着行李,与妻别了。月仙见丈夫去后,他只在楼上针线;早晚启闭有时,自与红香上楼安歇。将必英床铺在楼下照管。
这必英正是十八岁的标致小官,自然有那些好男风的来寻他做那勾当,终日在妓家吃酒贪花,做那柳穿鱼的故事。他一日夜静方归,大门已闭。扣了两下,月仙叫红香说:“二叔回了,可去开门。”红香持灯照着开了大门,进来拴了门。必英带了几分酒态,见红香标致,一把搂住。红香大惊,欲待叫起来,又不像,把双手来推。必英决然不放,定要亲个嘴儿。红香没奈何,只得与他亲了一下,上楼睡了。
次早,红香又先下楼煮饭,必英下床,走到身边,定要如此。红香强他不过,只好任他扯下裤儿如此。月仙下楼步响,连忙放手。自此二人通好。
那时序催人,却遇乞巧之期。必英与红香道:“今宵牛女两下偷期,我你凡人,岂虚良夜。今晚傍着黄昏,我把笼中之鸡扯住尾毛,自然高叫。大娘不叫你,便叫我,你可黑里下来,放了鸡毛,你即上去,把门掩上。我便来与你一睡如何?”红香笑道:“此计倒也便得。若被大娘听见如何?”必英道:“决不累你。”不觉金乌西坠,巧月在天。怎见得七夕?有词为证:
新秋七月,良夜双星。兔月侵廊,揽余辉而尚浅;鹊桥驾汉,想佳期之方殷。于是绣阁芳情,香闺丽质,嫌朝妆之半故,怜晚拭之初新。井舍房中,齐来庭际。倩莲花为更漏,呼茉莉作秋娘。设果陈瓜,略做迎神之会;穿针引线,相传乞巧之名。每款款而宣言,时深深而下拜。聪明如愿,富贵可求。莫从服散良人,且作知书女子。家家尽望,愁听鼓吹之音;处处未眠,闲话灯明之下。既而星河惨淡,云汉朦胧。天孙分袂,夜雨倾盆。更理去年之梭,仍抚昔时之。凤仙暗捣,龙脑慵烧。云情散乱未收,花骨歌斜以睡。无情金枕,朝来不寄相思;有约银河,秋至依然再渡。见人间之巧已多,而世上之年易掷。骊山私语,此生未定相逢;萍水良缘,百岁无多厮守。松老犹能化石,金钱岂易成丹。安得不思荡子夫妻,而惆怅愁人风月。
月仙设着瓜果,摆下酒肴,于楼下轩内,着红香接了必英,道:“二叔,你哥哥不在家,可将就做个节儿罢。”月仙在左,必英在右坐下。红香斟酒,月仙说:“此时你哥哥不知在何处安身?”二叔说:“大分在主人家里。”月仙酒量正好一杯儿,因香甜可意吃了两杯,便道:“二叔慢请,我醉了。”必英想道:“若是醉了,我两人放心做事。”便将酒壶在手,斟了一杯道,“嫂嫂再请一杯。”月仙道:“委实难吃。”必英道:“教我怎生回得手来?”月仙无奈,拿来含了一口,欲待放下,恐残酒被必英吃了倒不便。拿上手,直了喉咙,哈个无滴,道:“红香,你待二叔吃完,收来吃了,早早上楼。”月仙脸上大红起来,一步步挨上了楼,脱衣而睡。那红香道:“大娘沉醉了,和你同上楼去。”必英道:“不可。他一时醉了,他醒来时看见,反为不美。你只依计而行便是。”
须臾,更阑人静。必英如法,那鸡杀猪的一般叫将起来。月仙惊醒,便叫二叔,叫了几声不应;又叫红香,他犹然沉醉。月仙道:“他二人多因酒醉,故此不闻。看这残灯未灭,不免自下去看看便了。”取了纱裙系了,上身空件小小短衫,走到红香铺边又叫,犹然不醒。那鸡越响了,只得开了楼门,忙忙下楼。必英见是月仙,大失所望,连忙将手伸入床上;欲待悉身,恐月仙听见,精赤身躯朝着天,即装睡熟。
月仙走到床横,提起鸡笼仔细一看,恰是好的。依先放下,把灯放下,正待上楼,灯影下照见二叔,心中一动了火,便按捺不住起来。想一想:“叔嫂通情,世间尽有;便与他偷一偷儿,料也没人知道。”又一想:“不可。倘若他行奸卖俏,说与外人,叫我怎生做人。”将灯又走。只因月仙还是醉的,把灯一下儿弄阴了,放下灯台,上了楼梯。又复下来道:“他睡熟之人,哪里知道,我便自己悄悄上去,权试他一试。有何不可?”只因月仙是个青年之妇,那酒是没主意的,一时情动了,不顾羞耻。走至床边,悄悄上床,跨在必英身上。
恰是又是一年光景,那文甫贩药归家。见了月仙,叙了寒暄。红香过来见了,文甫看见,吃了一惊:“为何眉散奶高,此女毕竟着人手了。”月仙道:“我与他朝日见的,倒看不出;你今说破,觉得有些。若是外情,决然没有;或是二叔不老成,或者有之。不若把红香配了他。”文甫道:“二官乃邻家之子,怎把使女配他?外人闻知,道我轻薄。我自有道理。”夫妻笑语温存。到晚,二人未免云情雨意。二叔与红香偷了一会,各自去睡不提。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在家又是半年了。文甫把贩来药材卖干净了,又收拾本钱,有五百余两。与妻子道:“我如今又要去也。”月仙暗暗欢喜道:“你既要去,我也难留;只是撇我独自在家,好生寂寞。”文甫道:“我今番要带二官去。着他走熟了这条路,把此生意后来使他去做。”月仙闻言,心如冷水一淋,忙道:“二叔家中其实少他不得。红香又是女流,两个男人通去了,倘然有什么事情,也得男人方好。”文甫道:“我去到彼,领熟了他,我自便回。不过两个月,更番往来,有何不可?”月仙只得凭他主意。必英闻得,懊悔十分。文甫择日,与必英冠了巾儿。即收拾行装,仍旧差人挑了,竟到广东。担阁两个月日,将药材卖了一半银子。其余与二官道:“你可在此取讨,我先回家中;卖完了,就来换你。”二官道:“哥哥不若在此,我将货物归家;卖了便来换哥哥何如?”文甫道:“我意已定,不必再言。”二官见不肯放他回去,心中怏怏。
次早,文甫起身,作别主人。二官肩了行李道:“我送哥哥一程,下了船回来。”恰好顺风,船如箭急。天色晚了,二官道:“这船顺风,难以住船。待明日回寓也罢。”这晚合当有事。到二更时分,文甫一时间肚疼起来,到船头上出恭。二官听见,叫道:“哥哥,此处船快水急,仔细些,待我扶你如何?”文甫道:“老江湖了,何用你言。”二官走上船头,一时起了歹意:“倒不如结果了他,与月仙做个长久夫妻。此时凑巧,若不动手,后会难期。”双手把文甫一推,骨都一响落下水了。二官假意叫道:“不好,驾长快快救人!我哥哥失水了!”驾长连忙到船头上道:“这个所在,十个也没了,怎生救得?连尸骨也难寻,此时不知荡在哪里去了!”二官假意作急,驾长劝道:“你不须烦恼,自古说得好,阎王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四更。这是他命犯所招,可可的到这个所在要大解起来。又是你在这里,昨晚你若去了,险些儿害了我也。你也不须打捞尸首,省了些钱,倒是有主意的。”二官道:“据你这般说,无处打捞了?你且载我回家。”按下不提。
且说王文甫一时下水,正在危急之间,未该命绝,恰好风倒一株大柳树流来,往他身边氽过,便摸着了。一手扯着,把身子往上一耸,坐在树上凭他氽去。流有二里多路,那树枝近岸边碰定,不能流了。文甫把眼睛睁开一看,见是岸边,他便在树上扒到岸边。找着路径,一头走一边吐。走到一座凉亭之下,大呕大吐,肚中之水觉已完了。坐下想道:“这畜生他谋我钱财,下些毒手,谢得天地,救我残生。今要回家又无盘费,不如还到店主人家中商议。先投告在县,获着之日,定不饶他!”
捱到天明,竟奔到店主人家下。主人一见,吃了一惊:“为何一身湿衣?”文甫道其始末。主人叹息道:“自古众生好度人难度,宁度众生莫度人生。”主人唤流水烧汤沐浴,取干衣换了,又取一壶烧酒,请他吃几杯。一面央人写了情由,县中去告。知县想道:“此人必回浙江,隔省关提甚为不便,不如签一纸广捕牌与原告。回家到本州下了,差人捉拿,押至本县便了。”文甫领了牌,回至主人家下,收拾些盘费,别了主人,一路回家不提。
且说二官停妥了文甫,不上几日,已到家中。把门扣了几下,红香闻了,开门一见,堆下笑下报道:“大娘,二叔来了。”月仙忙下楼来,道:“官人同来么?”二官道:“哥哥未来,着我发货先回,与那各店。带得些盘费,使用去了,余得不多在此。”月仙道:“辛苦了。”吩咐红香快治酒肴。二人上楼对饮,各道别后相思。自古新婚不如久别,也等不得天晚,二人青天白日,倒在床里云雨起来。怎见得:
口内甜津糖伴蜜,酥胸紧贴漆投胶。两腿上肩如获藕,一只阴子似投桃。也不管金钗斜鎏,忙扯过凤枕横腰。笑微微俊眼含情,热急急百般乱叫。输却千金骨,赢将一段骚。
二人弄了一番,到晚又与红香略叙一番旧情,依先与月仙上床同睡。
过了数日,二官一日往各店取讨银子共有五十两。放在身边正要归家,劈头看见文甫,一把扯住,差人连忙取出绳子锁了。原来文甫到了本州,先到州官处投下了捕牌。出了两个差人,正要到家寻他,不期撞见,竟锁了到官。州官看了,把必英监候。次日起解。差人应了一声出衙,同王文甫到家中来。文甫扣门,红香开看惊问:“大爷为何回了?”月仙听说,也吃一惊。忙忙出来与文甫相见了,道:“二叔说你未回,缘何就到了?”文甫道:“那禽兽狠如蛇蝎!”将推下水一节情由,细细说了一遍。月仙惊得目定口呆,做声不得。文甫说:“要同公差往广东见官,快整酒肴,款待来差。”月仙、红香忙忙整治齐备,三人共饮,就宿在王家。次早领牌,取出必英,齐出衙门,未免一番使费。到家别了月仙,一齐下船。
不只一日,又到广东。投了主人,次早到县见官。知县把原词一看,叫店主人问道:“这必英谋死王仲贤,可是实情么?”店主道:“老爷在上,小人不敢谎言。这王仲贤在小人家里安歇——小人是买生药的牙人。只见王仲贤头一日同兄弟起身,次早,只见王仲贤身上小衣并头发透湿。问起情由,说是必英推下水去。但见湿衣,是小人把干衣换了。”知县叫必英上去,问道:“怎么说?”二官道:“哥哥失脚下水,小人无力可救。哥哥疑小人见死不救,恨着小人,此状情是虚的。”知县大怒道:“你既不谋他钱财,为何下水不救?还要抵赖。左右,与我夹起来?”二官想道:“罢了,不认空熬了疼,不如认了再说。”道:“老爷不消夹,待小人权认着。”即时尽招。问成绞罪,押入牢中。把店主问个公明赶出。一众人俱出了衙门,上了了酒肆谢了主人,又到主人家歇了。文甫又往各家生理取了药材,重新雇船回家。
语不絮烦,竟到家下。红香开门,月仙相见问道:“事体如何?”文甫将招成罪案,一一说知。月仙道:“有天理。这般抚养成人。怎生待你,如何下得这般毒手!”
不说夫妻重会,这必英关下监去,牢头见他生得标致,留他在座头上相帮照管,夜间做个伴儿。——果然,标致的人到处都有便宜的事——故此吃用尽有。他身边连广东与本州落的银子,并监里又有趁钱,倒有二百余两在手里了。悄悄藏着,没人晓得。其年各省差刑部恤刑。不期广东恤刑,为人极慈善,到了衙门,府县送了囚册,逐起细细审过去。也有出罪的,也有减罪的。这必英知有这个消息,预先央了一个讼师,写了一张诉状放在身边。到提审之时,拿了诉词,口称冤枉。恤刑取词到台一看,上写:
诉词人章必英,年籍在案。诉为活埋蚁命事。必英上年同义兄王仲贤,到广取买药材,货足同回。船至水洋,仲贤口称腹痛,船头方便失足下水,即同船夫捞救,竟无处寻觅,只得归家。随将前银俱付嫂李月仙亲收,红香婢可证。诬英害命,人现在家;诬英谋财,财付嫂收。人财不失,无辜坐罪。人命关天,叩台怜准超生,万代沾恩,哀哀上诉。
恤刑看了诉词道:“既是人财两在,为何招了绞罪?”二官道:“小人年幼,受刑不起,只得屈认的。今幸青天在上,覆盆见日了。”恤刑想道:“那仲贤尚在,怎么问得他绞罪。”叫左右劈了板。“把你发配嘉兴皂林驿,当徒三年,满日释放。”二官磕头,“愿爷爷万代公侯,小人情愿赎罪。”恤刑批道:“照例纳赎库收缴。”二官谢了一声,同了保人到牢中。众人问道:“怎生样子?”保人一一而说。众人道:“好造化。”各各称贺。二官与牢头道:“我今赎罪缺用,望兄周全。”牢头道:“你没银子,快去当徒,叫我怎生周全!”二官笑了一声,取了藏的银子,别了众犯牢头,同押保人到库中兑了十两八钱银子,保人取了库收,相谢而别。
必英往招商店中住下,将银子买些衣被物件。住了几日,心中只想月仙,便趁船往本州而回。不觉又到安吉州里,便寻一间空房,在四井巷中,央人做中,租来住下,买办家伙什物,做一个小小人家。一心只想月仙,只恨文甫在家,不能得会。怎生得个计较安排了他,方可重逢。想了一会,道:“有了,前时州衙里,一个李禁子,因那晚下牢,曾与他有一宵恩爱,待我问计于他,必有谋略。”即时就往牢中。
那李禁子见了道:“恭喜,我问差人,说你成了招,我十分记念。不知怎生完了事情?”二官将恤刑出罪情由,一一告诉。禁子道:“吉人天相,正是大难不死,必有厚禄。你人虽呼了苦,这脸越标致了许多。”禁牌治酒叙旧。吃酒中间,二官道:“我向蒙情,今有事相商。我被王仲贤害得几乎死了,须为我出得这口气,生死不忘。”李牌道:“你哪里是要出气,分明是另有用意。这事不难,今晚陪我一睡,任你要怎样安排都在我身上。”二官道:“这事何难,今晚陪你一睡,只要尽心图谋。”禁子道:“你这小官,不知临牢中权柄。登时要人家破人亡,立刻就见。只教他——明枪容易躲,暗箭也难防。”二官道:“不信有如此妙计。”禁子道:“新捉得一班强盗,未曾成招。为首的名叫宋七。我叫他当官攀了王仲贤做了窝家,与本犯同罪。拿到州里,一顿夹棍板子,卷了他的窑了。那不是立刻间家破人亡,这口气可谓出了?”二官道:“我的亲哥哥,果然好计。决不忘你厚恩。”李牌道:“你可记得他家中衣衫是何颜色?动用家伙什物,可写几件来。待我叫宋七记熟了,复审之时,一一报出,自然中计矣。”二官即时写出月仙几件首饰、衣服之类与李禁子。到晚与老李同眠,未免后庭取乐。次早归家静听。这也是李禁一来图月仙与必英,二来好从中分财帛,做下此事。
这日,王仲贤与月仙在家闲话,只见外面扣门。红香开了,见青衣一伙有二十余人,拥进里面。两个人把文甫锁住,余皆上楼。将他家内金珠衣服,搜一个干净。他十分之物,止得一分到官,余者众人分散收藏。遂将文甫拿去。月仙惊得面如土色,一堆儿抖倒在地。
且说王文甫到官,不曾说到两句话,便夹将起来。只因李禁子说了,用刑之际好不利害。晕去醒来,亦不肯招。问官道:“赃物现成,还要抵赖。”又敲了一百下。可怜把一个良善之人,屈屈的要他做个无头之鬼。捱不过疼痛,只得屈招,定罪下牢。将贼指的衣服首饰,竟上库不题。
且说月仙与红香惊得死去还魂。月仙说:“不知何故,把官人拿往那里。钱财抢尽。家中又无男子,怎生打听得个实信方好。”对红香说:“不得了,你前去州衙访问,毕竟因何事故这般狠抢?官人是怎样了?等你回话,方可放心。”红香无奈,只得依了主母。一直问至州衙前,有几个好事公人,见了少年妇女,假效勤劳,领到牢中,见了文甫。两下一见,大哭起来。众人道:“牢狱不通风,不可放声。决不可响。”二人拭了眼泪。文甫道:“红香,我被强盗宋七无故屈攀,一时重刑,疼痛难受,只得屈屈招成,这性命难逃。你可上复主母,不可为我伤情,万事由天,只索罢了。只是把家私抢完,你们怎能得过日子。”红香道:“不须记念。主人十分惦念,奴且回去说知,再送酒饭来与官人充饥。”说罢含泪而别。
一路上急急跑回。见了月仙,把前事一一的说了,月仙放声大哭。红香一面收拾些酒饭,月仙除下绾发金钗,着红香一路解当些银钱,与文甫牢中使用。红香取了酒饭之类,又出了门,当了盘费,重到监门。那李禁子是个狱卒头儿,因二官求计,一时间害了他;见他哭哭啼啼,心下甚是不安。见红香又走来,他便开门放他。以后长到,使费一概不取,直进直出,竟不阻拦。
文甫在监,有半年光景,亏月仙红香卖东卖西,苦苦支吾,连床帐不留,俱皆卖完。可怜铁桶样的家私,弄得寸草也无,夜间月仙睡于楼板之上。住的房屋贴了出卖招头已久,买主打听得是个窝家,恐防贴累,谁人敢买。各药店贩客,有那好的人,见文甫日常为人忠厚,多少送些还他;有那不好的人,连望也不来一望。那些亲友一发不敢上门。可怜月仙、红香二人,省口儿供给文甫。两口儿耽饥忍饿,有早无晚,又不敢在文甫面前说破。教这两个女流如何支撑得过!只得呜呜咽咽,痛哭而已。
一日里,实然无米。自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又没东西变卖,怎得碗饭送与丈夫。心如火焚,泪如泉涌。二人想了一会,无计可施。自古人急计生,红香道:“奴有一言,未识大娘听否。不若将奴转卖人家,得些银子,将来度日。若是守株待兔,再饿几日,三人尽做沟渠鬼矣。实实难舍主母,事到如今,不得不如此了。”月仙听罢,大哭起来,道:“红香,承你好情,叫我如何割舍得你!”红香道:“大娘放出主意,与其死别,莫若生离;日后相逢,也未可知。只虑主人无人送饭。”月仙哭道:“免不得我出头露面了。”
正是天无绝人之路,恰好门首那赵媒婆走过,听见王家哭响,推进门来一看。月仙见是他的原媒,住了两泪,扯他在水缸上坐着,自己坐于烧火凳上。媒婆看了月仙道:“可怜,可怜。当时花枝儿般一个美貌佳人,弄得这般黄瘦了。”月仙道:“我家被人扳害,弄得一贫如洗。今日饭出没得吃了,你可知么?”媒婆道:“满街皆说过了。你家毕竟有何仇敌唆使,以至于此?”月仙将欲卖了红香原由一说,媒婆道:“事有凑巧,凌湖镇上,有一当铺汪朝奉,年将半百,尚无子息,孺人又在徽州。偶然来到本州,遇见我,浼我寻一女子,娶为两头大。若是红香姐姿貌,准准有二十多两银子。老身正出来为他寻觅。今府上这般苦楚,当日怎么待我,难道今日又去作成别家?我去接了朝奉,即日人钱两交如何?”月仙愁容变笑道:“多累妈妈,救我三人性命。”媒婆一竟出门。不多时,同了汪朝奉,竟到王家见了红香。也是前缘宿世,就取出聘礼三十两,送与月仙收了。道家中无物奉陪,望乞包容。朝奉道:“这是不须费心,但今日尚不便奉迎。明日唤下船只,方来迎娶。”说罢同媒人走了。红香道:“事不宜迟,快将银子出来买些柴米,炊起饭来,送去大爷。领你熟了路径,明日你可送饭。”
说时慢,正时快,即时二人竟到牢中。夫妻一见,抱头痛哭,实是伤心。囚人狱卒,也都惨然。文甫住泪道:“贤妻,你今日为何自来?”月仙将日间无米,红香发心卖与徽人之事,细细说出。三人哭做一堆。众人劝住了。文甫道:“贤妻,你来送,我心不安。况出头露面,甚是不便。此间有例在此,寄饭者每日纹银四分,三餐饱饭,实是便事。”月仙随将银子都与丈夫。文甫道:“只取一锭在此,余者你拿回去慢慢使用。如我要时,寄书来取,你下次切不可再来。”月仙交与一锭,余者藏在身边。只听得耳边一声:“快走,快走,天色晚了。官人来查点,要上锁了。”二人只得痛哭而回。
一夜里啼啼哭哭,不觉天明。早早轿儿已到,媒婆同徽人来接。红香大哭,哪里肯去。月仙牵衣不舍,媒婆再三催促,只得含泪拜别,登轿而去。正是:
世上万般哀若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月仙大哭一场。孤孤单单,寂寞的可怜。
按下王家苦楚,再讲黑心章必英。自从害了文甫,指望重到王家快乐。几番心痒欲行,被李禁头再三劝住道:“那文甫被你害命,怨恨入于骨髓。只说你还在广东,若知道你在此,即时扳出你来,同做无头之鬼,怎生是好!你且不可性急,再待几时,包你那仙娘把你长久快活便了。”二官道:“我一夜如同过一年,教我如何打熬得过?”李牌道:“他才卖使女,身边尚有银子。再过年余,等他完了,我不与饭吃,他饿不过,待我劝他卖了妻子,自然依允。那时我做媒人,或嫁张三李四,随我说了一个。你打点三十两银子,准备做亲便是。人前切不可露一点风声,若走漏消息,非但事之不成,为害为浅。”二官笑道:“只是等不得,如之奈何。”
李禁子想一会,道:“你要早成此事,也不甚难,只是我之罪孽越重了些。也罢,为人须要澈快。整一东道在妓家,下午我同一人来领情,包你明日就有下落便了。”二官道:“真个?”禁子道:“我何曾哄你来。”二官满脸堆笑,叫道:“好哥哥,我在王老二家专等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