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满城白骨
第49章满城白骨
谈竞在他采访莫里斯的咖啡厅点了一杯香槟,外国人表示庆祝时会喝香槟,中国人则喝酒,因此谈竞点香槟来庆祝,着实是兼顾中外习俗——他觉得邪不胜正的确是一个值得全世界来庆祝的喜事。他没有回报社,喝香槟的时候构思今天的采访稿该怎么写,时间还有一些,可以顺路再跑一趟救济站,去看看那些所谓的“沙俄贵族”。
他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香槟,惋惜这样好的时候,可惜没有人陪他一同庆祝,紧接着便下意识掏出怀表来看,这个时间,小野美黛应该已经从陆裴明的病房出来了。
这个念头生出来,惊了谈竞一跳,他竟然会想要跟一个日本人庆祝日本战败,而这个人在前不久还想杀掉他——是了,这不是庆祝,而是示威,你杀不掉我,你的国家也征服不了我的国家。
他将怀表放回去,松了口气,叫服务生来结账,自己骑自行车到社会救助站去。
滨海的社会救助站是滨海当局住持开设的,开设之初,每天给前来领救济的人发三罐牛奶、半斤面包和半斤谷米,当时打算得很好,每逢节日还准备发一些肉。
但这个配给量坚持不到第二周就被迫减额——制定规则的官老爷每日出入高档餐厅,灯红酒绿习惯了,便当真以为这世道处处升平。
谈竞从救济站外的人群里挤进去,空气中充斥着汗臭味和一些不知名却让人极不舒服的味道,他一只手在前面开道,另一只手则护着自己的眼镜,口中不断道:“让一让,烦请让一让……”
有人被他挤开,不满地叫骂:“你一个穿得起衣服的人,干什么要来跟我们抢救命粮?”
谈竞抹了一把脸上挤出来地汗:“诸位放心,我不是来领救济的。”
那人上下一瞧他:“你不是来领救济的,那难道是来送救济的?”
他这一嗓子不要紧,周围一圈人都看了过来。
“我也不是来送救济的,”谈竞道,“我是个记者,我来看看大家的救济领的怎么样。”
“能怎么样!”一个颧骨高高突出,面色蜡黄的女人拽住谈竞的袖口,“四百个人分半斤谷米,你说能怎么样,我连一粒谷子都分不到!”
谈竞大吃一惊,他早就预料到最初的定额不会撑很久,却没有预料到最终会跌的这么惨不忍睹。
挤在救助站外的贫民们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潮水般向谈竞涌来,你一言我一语,字字血泪,甚至还有一位母亲扯开衣襟给他看,她胸口肋骨根根分明,**简直要垂到肚脐上,向他哭诉:“我家还有一个娃娃要喝奶,可我根本没有奶给他喝,老爷,我们要活不下去了,干脆,大家一起饿死算了!”
旁边的汉子嗤笑一声:“你拿你娃娃煮水吃的时候怎么不哭?现在又来跟记者老爷卖惨,你要真活不下去,怎么不去卖呢!老子用半两谷米买你。”
那女人眼睛一亮:“你说真的?”
那片人群哄一声笑开:“你信他半两谷米,他只有半两谷米壳!”
谈竞被人群挤得又热又狼狈,恍惚听见那女人说:“那也可以。”
他胃里翻江倒海,刚刚喝下去的香槟在心口胃头翻腾。此时发救济的窗口木板被人抬下来,人群发出更大的喧哗声,潮水一样涌了过去。
谈竞仓皇拉住一个人,问:“他们刚才说那个女人拿娃娃煮水吃,是什么意思?”
“她小孩饿死了嘛。”那人漠然道。
谈竞觉得他刚才喝下的液体此刻一滴不落地全涌到喉头。
人群已经挤到那个小窗口前面,各个都伸着枯瘦的手,窗口里有模糊的人脸晃动,一只手伸出来,朝着人群撒了一把混着壳和沙粒的谷米。
像是一滴水滴进沸油锅里,那几百人不约而同地蹲下,去抢地上地谷米,人群里传出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斥骂声。谈竞远远看着,问他身边那个人:“你怎么不去?”
“你也看见了,”那人笑笑,“去也没用。”
谈竞忍不住扶着树干呕几声,那人冷眼瞧着,嗤笑一声:“书生。”
他这才抬起头看向那人,也是一个“穿得起衣服的”,看来比那些抢粮的人体面不少。
“我在育贤学院做工,给他们做苦力。”那人回答说,“一个月能领七块钱的饷,有时候还能领到肉。”
谈竞莫名其妙,一个学校,需要什么苦力。
“就干干杂活,搬搬重物,”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叠的方方正正,里三层外三层的手绢包,小心翼翼地从里头拿出最后一小撮烟叶,看看谈竞,犹豫一下,没给他让,自己塞进自己嘴里嚼着吃了,“好过过了,他们那些人……”
他轻蔑地瞥了人群一眼:“就是不愿意吃苦,想白得东西吃,反而什么都得不到。”
谈竞翻腾的肠胃还没有平息,皱着眉看他:“你不领粮,你到救助站来做什么?”
“买烟,”那人东张西望,“有几个日本人,从日本拿烟草过来卖,好烟,便宜。”
谈竞对“日本人”这三个字高度敏感,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轻飘飘地发问:“是吗?那我也买一点。”
那人没搭理他,兀自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前方人群像只被人抡了一棍子的巨大蜂房,群蜂吼叫,混乱无比。
但他还是从乱糟糟的人群里看到他要等的人,蹦跳着招呼起来:“吉野先生!”
人群中挤出来的三个人还穿着日本人的装束,刀别在腰里,等他们走进了,谈竞才看出他们的刀压根不是什么武士刀,就是一个木头刀鞘,还刻的乱七八糟,拙劣无比。
谈竞的日语很好,不同于那人要指手画脚地靠比划沟通,他张嘴就是一口流利的日语。
那三个日本人吓了一跳:“你是日本人?”
谈竞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反而问:“你们卖烟草?什么烟草?”
那三人上下打量他的衣着打扮,他刚从领救济的人群里挤出来,长衫上沾着灰尘污渍,看起来像个落魄书生。
“你是日本人?你是哪个堂口的?”
“渡边小次郎先生是我的朋友。”谈竞对他们这些漂洋过海跑来中国讨生活的日本团体不熟悉,只好借渡边小次郎的大名来说话,但其实渡边在这群人里身价几何,他也并不清楚。
但那些人脸上纷纷露出的恍然的表情,至少说明这个名字他们听过。
“原来是渡边东家的朋友,东家的朋友也要来找我们买烟草吗?”
“我刚才遇到他,他说在等你们交易烟草,就打算顺便买一些。”谈竞松了口气,又问了一遍,“你们卖的什么烟草?”
“重庆的烟草。”为首的那个日本人卸下身上背着的木箱子,谈竞注意到他们赤着的小腿上伤痕累累,脚趾长着泛黄的老茧,想必在日本时也只是个挣扎求生的贫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