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众生
第50章众生
谈竞在多人交织的目光中巍然不动,他神情自若地将一块钱递到那个日本人跟前:“多久卖一次?”像是这一块钱买的不是烟叶,而是他的回答。
“半个月,这次带的东西卖完了,就去再取。”那人把钱取走,将一块钱的烟叶放到他掌心里。
谈竞又取出一块钱:“回哪去?重庆?”
那人瞪大眼睛,露出讥讽的表情:“我是日本人,怎么进得了重庆的大门,早就被打死了。”
他说着,脸上露出野蛮的神情:“我们有人在重庆,想什么都能买。”
谈竞大吃一惊,一个低等日本贱民都有人在重庆,那么山城现在岂不是塞满了日本间谍?
他还要再问,却被那日本人打断。
“你不是真心买烟叶的。”那人看着他指间夹着的钱,满不在乎的神情里又参杂上鄙夷,“浪费我的好东西,我不做你的生意。”
谈竞不强迫,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前面救济站要发的粮已经发完了,窗户门上的木板又被装上,有人在咣咣地捶打木板,但人群没有聚集很长时间,他们还要忙着到其他地方讨生活。
他们留下的空地像是刚刚从没有人来过,几个妇人趴在地上,在每个土缝石头缝里翻找,想看看这里还有没有刚刚撒谷米时的漏网之鱼。
谈竞忽然想起他刚刚听到的事情,那句无所谓的“她小孩饿死嘛。”
他没有跟那几个日本人纠缠,转身走开了,去敲救济站的门。
里头传来不耐烦的辱骂,用的滨海土话,他听不太懂,只应声而答:“我是《潮声日报》的记者谈竞。”
里头装糊涂:“下班了,明天再来吧。”
但凡是衙门,十有八九忌讳记者,三千年前就有人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但川也好口也好,那都是大厦顶层的人考虑的东西,那些没有坐江山的小吏只心疼自家钱少,不会可惜这个千疮百孔的江山。
谈竞又喊了一遍:“我是《潮声日报》的记者谈竞。”
这下里头连糊弄的答话都没有了,多说多错,不说不错。
他知道里头有人,但没有再纠缠,毕竟信息不是从一处得来的。
小野美黛还在原来的地方等他,那辆黄包车里,她膝盖上摊着一本中文书,像是翻了很多遍的样子,书页都卷了边。
谈竞失神落魄地回到车边,来之前的喜悦被救济站这人世一角冲的杳无痕迹。发动战争的人自有千百种理由可以公诉于世人,可承担战争的人却求告无门,用自己的血肉性命组成当局统计表上的一个无声的数字。
再艰难的人生,也有人想活着滚过这一遭。
他推着自行车在街边走,走出那条街道,走出那个片区。滨海自有另一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世界,与这片凋零的人世只有几街之隔,区别大得却像是天堂与地狱。
小野美黛探望陆裴明出来,乘黄包车回家,正好看到街边失魂落魄的谈竞。他刚从众鬼的地狱里挤出来,长衫上还有脏污和被人用力揉抓的痕迹。那身蓝棉布长衫很眼熟,小野美黛仔细看了两眼,发现那正是他从政保局的监狱出来时,自己给他买的那件,谈竞像是很喜欢它,上次见栖川旬穿的也是这件。。
小野美黛叫了谈竞一声,谈竞恍若未闻,魂不守舍地从她乘坐的黄包车边经过。小野美黛原本不想管他,可他的样子又实在引人注目,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叫黄包车掉头追过去拦住他。
“你这是怎么回事?”
谈竞茫然地看着小野美黛,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原来是小野秘书。”
小野美黛又问了一边:“你这是怎么回事?”
谈竞低下头看自己,苦笑一声,回答:“刚刚去了一趟救济站。”
“你不去探望陆院长,”小野美黛皱着眉,“到救济站去干什么?”
“刚刚遇到莫顾问,他说救济站救济了很多沙俄贵族。”他低声回答,“我想来看看这是不是真的。”
“那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谈竞沉默了一会,发现以他的表达能力,根本不能准确描述那个人间地狱一样的救济站。
“鬼,”他喉头震动着,听到自己说,“满城活鬼。”
小野美黛抿着嘴唇,也不说话了。救济站里能有什么人?能勉强维系日子过下去的,都不会来这里。
谈竞摊开手掌,那一块钱的烟叶被他掌心里的汗打湿,皱巴巴地缩到一起,他将烟叶放到鼻头,用力呼吸,将烟草刺激的味道全部吸进脑子里。
“你要打理一下仪容才能见人,”几分钟的沉默后,小野美黛又开口,“正好我也有事情要同你商量,关于栖川领事的安排。”
谈竞第二次造访小野美黛的浴室,依然整洁如昔,好像就连各种香波的位置都没有变过,与其说是整洁,倒不如说——像是自上次之后,再也没有人进来过。
他洗干净头发和手脸,穿着套在长衫里的衬衫西裤出去,小野美黛已经将他那件蓝布长衫洗好了,正包着毛巾用力挤压里面的水分,以求速干。
“你穿这件长衫很好看。”
谈竞茫然了一会,才想起来这件衫是小野美黛买的。
他立刻局促起来:“多少钱,我把钱给你。”
“算是领事馆送给你的。”小野美黛微微一笑,“当日所有的开销,我都到领事馆报了账。所以这件衣服是领事馆送你的,你若想还钱,那就还到领事馆去。”
谈竞掏钱包的手顿了一下,慢慢垂到身边:“那就多谢栖川领事。”
他在客厅的长沙发一头坐下,手肘架在膝盖上支撑着头,那颗脑袋此时正变得无比沉重……像是有八百斤。
“领事馆还有更多的工作吗?”他闷声开口,“钱少些没关系。”
“没有。”小野美黛道,“为什么会问领事馆,这是滨海当局要操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