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谈钱
第47章谈钱
谈竞自始至终没有见到兴亚院的代表，来自重庆的议员在刺杀事件发生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滨海，谈竞的任务圆满完成，只是付出的代价有些大。他去医院探望陆裴明，因为愧疚而在楼下打转，挖空心思地想如何道歉才能显得真诚而发自肺腑——其实什么样的道歉都白搭，在真正的损失面前，言语总是苍白无力的。
小野美黛到的时候，谈竞还在楼底下打转。陆裴明出事后，小野美黛对他的态度简直降到冰点，两人明明打了照面，小野美黛却仿佛没看见他，招呼不打，脚步不停地往楼里走去。
谈竞尴尬地叫住她：“小野秘书。”
小野美黛置若罔闻，她的玛丽珍皮鞋在大理石地板上敲出哒哒的响声，很快就进了电梯。谈竞在她身后苦笑，小野美黛到了，他同陆裴明就有很多话不方便讲，索性改日再来。
他刚走到门前就听到身后有人再喊他的名字，一个肥胖的中年人走过来，黑西服紧紧崩在身上，衬衫挺扩僵直，像西方的男士正装一样，数量稀少的头发用头油打理得一丝不苟，甚至能反射日光。
他对谈竞伸出手：“谈记者，久仰，我是莫斯里。”
原来是那场宴会的正主，谈竞在一日前就该采访的人。
两人握手之后，莫斯里道：“听说如果陆院长没出事，谈记者原本是想采访我的，对吗？”
谈竞点点头，莫里斯便环顾四周道：“今日能在这里遇上，倒是缘分，我们不妨找个地方好好聊聊，我对谈记者神慕已久，您的每篇文章我都仔细研读。”
莫斯里据说曾经是宋子文的同学，硕博都在哈佛取得，不知道滨海当局是怎么把他请来的。谈竞跟滨海经济界相关人士，甚至包括远在上海的第七出张所及军配组合一些人都有来往，他擅长从经济变化中推测战场局势，虽然没有一句话涉及政治，但通篇却没有一个字不在谈政治，批判什么赞扬什么，熟悉他行文习惯的人一眼就能瞧出来，他那“滨海土地上最后一位仗义执言的记者”称号，也正是由此而来。
对方显然久闻谈竞的大名，跟他见面时谈得天花乱坠，就是说不到实处，谈竞搭两句话就觉出对方的用心——他在故意难为自己。
“莫顾问一直在国外，近期才回国。”
莫斯里推推眼镜，矜持地笑了一下：“对，先前一直在哈佛带课。”
“怎么会想到回国？”
“忧心母国呀。”莫斯里手摁胸口，长长叹息，“在美国生活再久，也忘不了自己是个中国人，在新闻上看到国内又发生金融风暴之后，就再也坐不住了。”
“以您的资历，完全可以去南京首府了，为什么会选择来滨海？据我所知，您好像并不是滨海本地人。”
“我是天津人，但这并不能决定什么。”莫斯里道，“我父母家眷早已侨居国外，我这次回国，也是孤身一人回来，并没有什么乡土情结。况且祖国国土之大，处处都是我的故乡，南京是，滨海也是，甚至重庆延安都是，故乡身陷战火，我怎么能不心痛。”
好一番道貌岸然的宣言。谈竞喉结动了动，垂下眼睛，喝了口咖啡。
“可惜您不是个将军，”谈竞放下杯子道，“经济不能救国，将军才能。”
“谈记者这话就外行了，”莫斯里面露几分得色，“将军只能决定一时成败，政治决定一世成败，只有经济才能决定能否长治久安。”
“哦？”谈竞看起来颇感兴趣，“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还请莫顾问不吝赐教。”
莫斯里看起来更得意，在沙发里挪动肥胖的身躯，将自己舒舒服服地塞进两个扶手之间的空档里：“远的不谈，只说打仗。打仗打的是什么？钱呀，没钱打什么仗？不为了钱，那打仗又有何用？”
谈竞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么打江山，实际上就是在打钱了。”
莫斯里点头，谈竞便又问：“那么打下来的钱呢？”
莫斯里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谈竞没有等他，接着问：“今年日元兑法币行情一直在跌，是否日元货币体系发生紊乱？”
打仗打下来的都是钱，但日元却在不断下跌，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打下来的钱并没有进入日本国库，而是随即在军队上花掉了，如果设想得更严重一些，日本国的收入眼下可能已经包不住战争开支了。
两人围绕核心问题小心翼翼地兜圈子，谈竞觉察出对方的防备心，觉得怀柔的提问方式或许只是做无用功，立刻便更改了策略，所有的问题都直指一个核心。
“莫顾问入职滨海，是要在哪个方面大展身手？”
莫斯里连着两个问题没有答出来，第三个问题如果再哑口无言，自己就显得狼狈了，他不愿在谈竞面前堕了身份，当下便气哼哼地抬出官架子：“我是经济学家，自然要管经济。”
“重庆也有一位经济学家，不知道莫先生听说过没有，宋子文，也是哈佛毕业的。”
“宋子文？”莫斯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不知道。”
谈竞很有耐心地解释：“是汪先生的老师，已经过世的国父孙先生妻子宋庆龄先生的兄弟，是重庆方面的财经领袖，现任中国银行董事长。”
他说完，顿了一下，又有些失望地补充：“啊，说来莫先生也未必会负责对重庆的经济工作，恐怕没机会与宋子文一较高下了。”
莫斯里脸色有点涨红，额头上亮晶晶地浮起一层油汗：“他……他哪里比得上我，他……他不过是哈佛混不下去，勉强到哥大骗张文凭，我……我……我……”
他咬着腮帮子，重重地将字吐到桌子上：“他比我差远了，重庆的经济早晚要崩在我手里，这一天不用你等太久，这两年就能看到。”
莫斯里是来负责对重庆经济工作的！可日本人怎么会允许一个中国人来差手经济工作？他们连大藏省都不相信，全是军部一把抓。
谈竞笑着点头，尽力恭维他数句，又道：“听说日本国内鼎鼎有名的经济学家也灿如繁星，想必您在未来的工作中能得到他们的帮助……对了，您具体做哪一块呢？物资？金银？我在日本读过书，也认识几位大贤，如果您有需要，我也可以引荐一二。”
莫斯里断然拒绝：“不用！我在哈佛所取得的博士学问同我今日要负责的工作相同，如果你觉得你那位大贤比哈佛的终身教授水平还高，到可以赐教一二。”
谈竞来之前调查过这位莫顾问的底细，他是学货币的，既然工作与专业对口，那么就是来负责货币工作了。
打仗打出去的是钱，但打下来的也是钱，在进出都是钱的情况下，滨海市场内流通的钱却只出不进。因为栖川旬在拿滨海的钱贴补整个日本，这也是日本发动对华战争的原因，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发战争财的暴发户。
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美梦已经破灭了，现在的日本开始奉行以战养战的策略，暴力不再是战胜一个国家的唯一方法——这是藤井寿喜欢的方法，而不是栖川旬的，栖川旬应该更喜欢现在的形式。
谈竞在明天的新闻稿中整理了1937年以来日元兑对法币的所有行情，这是事实，不必他评论，读者自能看出日元在蒸蒸日下。这一情况必然会使重庆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地位更加稳固，稳固的经济会带来稳固的社会结构，进而带来稳固的政权，这是日方所不愿看到的，他们必然要想办法击垮重庆的经济。
谈竞漫无目的地想着，随口问道：“顾问在滨海当局领多少钱的薪水？”
“七百法币，”莫斯里回答，“换成军票的话，大概是九百一千左右。”
换成军票？市当局也要用军票发薪了？
谈竞忽然想到日本这场汇率战的第一步举措，他们定然要将军票确定为可以流通的货币——在无法击垮重庆政权的情况下，日本人能接触到的只有货币，军用手票原本只是日本人用来掠夺的粗暴手段，如今却已经变成可以攻城略地的武器。难怪栖川旬要用军票给她麾下的那些汉奸们发工资，军票即将成为正式流通货币了。
军票要动手，只能打汇率战。但军票的保证金是什么？它难道要与日元挂钩？可日元已经在下跌了。
看着莫斯里那张肥肥胖胖的笑脸，谈竞将他能联系到的，预警机有关的所有人全部梳理了一遍，接着栖川旬的名头，他能联系到滨海军配组合的一些人，但那些人能不能清楚地知道日方的全盘计划，这一点他心里没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