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活命的代价
第40章活命的代价谈竞的房子是租来的,在一条名叫锦鱼里的巷道里,租了人家一间屋子,不到一方丈,每月房租四块五角七分钱。锦鱼里住的人大多是租客,天南地北的都有,来滨海讨生活,且被贫苦和战乱折磨的精神恹恹,完全无心去管别家人的死活,因此谈竞的消失与出现都没有被人关注,甚至就在他被关押的这短短半个月里,他的邻居都已经换了生面孔。
他在自己的房子里给自己上药,用的还是小野美黛给他的碘酒纱布和药膏。把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处理好后,他搬下窗户边种着忍冬的一个花盆,拿铲子将土都铲起来,小心翼翼地把他从政保局秘密刑房里带出来的布包放进去。
各位前辈,他在心里默念,但念完这四个字却又不知道该许些什么愿,事情都是活人干的,向死人许愿不过是为了求个心安。
做完这一切后,谈竞疲惫地躺到床上,觉得脑海里一时间有千头万绪浮起来又沉下去,这些念头折磨得他要发疯,干脆从窗台边随手拿一张报纸来看,好转移转移注意力。
这个方法卓有成效,他的注意力果然被转走了,因为那份小报上不引人注目地印着一条消息:日本国驻沈阳领事馆日前枪决一名重庆特务,此人称自己为谭克己,实名李都。
他浑身的血液轰地一声冲进脑子里,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张大嘴巴喊了一声。
李都死了,是因为他在政保局说的那些话吗?
谈竞又赶紧去看报头,那是一张东北的报纸,滨海轻易见不到,是有人故意放在他写字台上,故意让他看到的。
他胸膛里的心脏砰砰跳起来,赶紧从床上爬下去,拿出一个棉被包裹的铁水壶,急急忙忙开门下楼去了。
锦鱼里有一家熟水铺,跟滨海所有弄堂里的熟水铺子别无二致,一枚铜元可以买七十两沸水,水是从江里打的,先用纱布过滤,又拿明矾沉淀,然后才上锅烧开。锦鱼里家家户户都有一个拿棉被包裹的水壶,每天去熟水铺买一枚铜元的滚水,一家人省着点,做饭喝水都指望这七十两滚水。
谈竞提着自己的壶走去锦鱼里的那家熟水铺,一声不吭地将水壶放到案上。马扎子上坐着的伙计懒洋洋地站起来去锅里取水,抬眼看谈竞一下,立时面色大变。
谈竞赶在他开口前张嘴:“给我捏一撮茶叶。”
伙计把原本冲到嘴边的话咽下去,“哎”一声,引着他往里走:“进了点新茶叶,侬来看看要哪种。”
他把谈竞带去楼上,下楼的时候顺便将二楼的门给关死。与此同时,楼上的一扇支起来的窗户也被关上,关窗户的人拿眼睛瞧着谈竞,松了口气:“你可算是不缺胳膊不断腿地出来了。”
“老刀,”谈竞从怀里掏出那张报纸:“李都是怎么回事?”
“就那么回事。”老刀黯然道,“没有一丝一毫的风声,突然就被抓了,接着连着审了两天,死的时候,人形都没了。”
谈竞呆住了,他额角渐渐浮起青筋,苍白的脸上泛出诡异的殷红,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直把老刀吓了一大跳,连忙过来扶他,又倒一点茶水在手心里,去拍他的额头:“惜疆,惜疆!怎么了你这是?”
“是……是我……”谈竞费了半天的劲,从牙齿缝里挤字出来,“是我……杀……杀了……李都……”
老刀手忙脚乱地把他推到硬木板搭的床上,掐他的人中,又给他扇风抹清凉油,好半天才将他缓过来:“什么你杀了李都?”
谈竞抬起眼睛来看他,满眼泪水,将于芳菲给他李都照片那事原原本本说了。
老刀听了,点起一根烟来,半晌无言,最后长长叹了口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说完,狠狠吸了口烟,又看了谈竞一眼:“你也不要太自责,李都他……”
他顿了一下才道:“党国培养李都,原本就是为了随时替你去死的。”
谈竞在床上缩成一团,包裹着他大脑的那层膜被撕破,像是直接从脑子上剥下来一样,疼得他鲜血淋漓。
“你这次,是怎么被抓进去的?”老刀又开口了,得知李都的死讯后,他一直在一根接一根地不断抽烟,狭小的空间里满是烟味,灼得人两边肺叶都抽着疼。
“有人陷害我,”谈竞哑声道,“而且是我们的人。”
老刀被吓了一大跳:“我们的人?我们这边的?你怎么知道?”
“有人发了一封密电,表彰我杀掉明丘昔,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如果不是你,就是我们这条线上的人。”
老刀张大嘴巴看着他:“有人发了这样的电报,日本人都没有杀你?”
谈竞张了张嘴,觉得双肺和整个胸腔又开始疼了,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去一把刀子,“因为李都死了。”
老刀又沉默下去,屋子里光线全黑了,他摸索着点燃一盏煤油灯,洋油里不知道又掺了什么,点起来直冒黑烟。谈竞仍然蜷缩在床上,昏暗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投到墙上,巨大而扭曲。
“你回去吧。”老刀开口,打破这片压抑的沉默,“我会查清这件事的。”
谈竞在两个小时后提着一壶滚水从熟水铺出来,右手捏着一个宣纸包,包了一撮茶叶。他回家洗了个杯子,将茶叶泡好,就着茶叶水吃了两片安眠药,在床上躺下。
李都死了,谭克己也死了,这世上活着的就只有谈竞。他躺在床上闭了会眼,又抬头去看窗台上那盆细枝细杆的金银花。
那个害他的人……他使劲咬着牙,太阳穴上青筋毕露,在心里暗暗地想,那个害他的人……
他当晚大病一场,见栖川旬的时间便不得不再次推后。老刀为他保存了他入狱这段日子以来滨海市面上所有的报纸,《潮声日报》对他入狱的消息只字不提,在最开头两天,他的经济版依旧保存着,不知道是谁在替他供稿,文章标题下面属着他的名字,后来渐渐就被文艺消息所占据,倒是一张叫做《燎原》的报,每天都有读者去信,打听他谈竞谈大记者的去向。
谈竞去见栖川旬的时候依然在低烧,他身上多处伤口化脓发炎,全身的精气神都用来抵抗病魔。栖川旬打量着憔悴瘦削的谈竞,轻飘飘道:“谈记者可要及时养好身体,我还有件大事要等着谈记者去办。”
谈竞抬了抬眼皮:“我的身体从来不碍事,栖川领事尽管吩咐。”
“谈君是能让我放心的人。”栖川旬道,“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左右是,替我去处理一些事情。”
她将一份文件交给他:“看看这份文件,记熟上面的所有人。”
谈竞伸手接过来,那是一摞中国人的档案,各式各样,干什么的都有。
栖川旬开口了:“这是我麾下的所有中国籍情报人员。”
谈竞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将那些人的名字和职业又看了一遍。
“我希望你能来替我管理统御他们。”栖川旬道,“甄选有价值的情报,领事馆警察署会配合你,除掉那些不应该存在的人。”
每份档案上都附着一张大相片,谈竞的眼睛又从档案移到照片上,拼尽全力要将那些脸全部记住。
“你先前举报的那个明丘西,”栖川旬微笑道,“他本来也是他们其中一员。”
谈竞早就知道,但他这个时候还得做出大吃一惊的动作,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失声道:“什么?明丘西他……”
“但他是个双面间谍,”栖川旬道,“你没有冤杀他,他同时也在像重庆传递我们的消息。”
谈竞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明丘西已经死了这么久,他就算是想求证,也有心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