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雨月
第317章雨月
“祖母祖母，”百花巷口，茶馆对面的那户人家，小孩子趴在门口，望着天上的云和月，问道，“明明是雨天，怎么还会有月亮？” 祖母将孩子抱回内室，紧紧地锁上门，才悄声道，仿佛怕人听见似的，“阿宝不要看那东西……雨中的毛月亮，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更何况那月亮，本该是朦胧的一团光亮，但偏泛着让人看了就觉得不舒服的铁锈色，像是染了血似的。
今夜怕有妖孽横行。
和荆舸一样，卜世壬并没有伞可撑。不过那无所谓。前面后面都是暖湿的春雨，他走得快慢与否，是否撑了伞，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你能对一个即将捐弃性命的人，说什么有关紧要呢？
他近来已经很不清醒了，但是就在这场雨中，他想起了很多很多。或许是最后一次了啊，他舒服地叹道，轻轻舔掉唇上咸涩的雨水。幼年的时候看到的那些遥远而模糊的事，现在就在眼前。
他看见了那个俊俏货郎，用一种有点悲悯的眼光看住他，拦住了他的去路。
“别逃了，”李川好整以暇地看他，甚至笑了笑，“”这雨天罗地网一般，你能逃到哪里去。
“……我知道你。”卜世壬看到，旁边人家的一盏灯飘忽着灭了，“起先我只是想，你这命格我分明见过，但却不知道是那年那月的事。现在想想的话，我很早就知道你了啊，活了一百多年的老妖精哟。”是很早；早到他最初的记忆，竟然不是他眼前所见的现实，而是这个会遭遇到此人的未来。
李川放下货担，事已至此，他也不担心他那一担子宝贝是不是会被春雨淋得精湿了，“随你叫什么都成，这个我倒是不在意。但是很对不住啦，我需要你帮我做些事情……眼下你要去的那个地方，却是不能让你再去了呢。”说到这里，他的眼神略略地低下去，似乎有点歉意蕴在里面，不过卜世壬想，那应该不是针对自己的吧。
眼下这样子，不是活像他在塞上草原遇到的那次狼和羊的遭遇——然后单方面被杀么？卜世壬自嘲地笑了，“小哥，哦不，是老哥，你也不必如此。我也就剩下最后的一点生命了，就算想帮你，也是有心无力。不如你行个好，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去罢。上次算你要做定了大事，想来你也不会放手；只是你那‘重要之人’，是不是已经因此受伤了啊？慎重慎重啊，小哥。”
说这话的时候，卜世壬抱着双手。明明是春雨暖涩的一个夜晚，他看上去却像是在冰窟窿里。他瑟瑟发抖，缩着脖颈，将双手插入袍袖，像是在抵御什么刺骨严寒。
李川笑容收敛，眼神微暗，“这可就不劳卜先生挂念啦。”想到花铭熙的时候，胸口产生了一点钝钝的疼痛，旋即消失。那是他要做定的大事，怎可能在此时露出妇人之仁来！“看来，卜先生无论如何不想和我走这一趟？”
“和你走，又没有什么好处，和你走作甚？”卜世壬冷冷地看着他。
“很好。这可是你逼我用强的，莫怨我啊。”那话音虽然犹带一点茫然和柔软，但李川出手不可谓不快。一瞬间，他就已经移动到卜世壬身边，扼住了卜世壬的喉咙。
那是和“人”没什么不同的喉咙，深深掐住的话，就会感到皮肤下面的动脉一跳一跳的，强劲有力，完全不像是将要消散的样子。李川想着。啊，为什么妖会有着强悍的妖魄，足以让他这个凡人也能“飞升”呢。
何等不公平的世道。有如那千机盒内，虽有十方世界，但终究都是盒内的世界。
他不能就此认输，所以也不能放过卜世壬。眼下，他的命可不是已经在自己手里了么？
“这下，你没有话说了罢。”李川有点孩子气地说了这样一句。
卜世壬点点头，眼神慌乱，脸孔渐渐紫涨起来，手脚却不怎么挣扎，好似认命了一般。
李川的眼神乍一看带了些怜悯，实际却是空荡荡的，“你也不必如何想着挣脱了，卜先生。强者要挣脱命运的束缚，弱者的话，乖乖认命便是！不过……你倒是可以说说看，还有什么旁的心愿未了。若我有闲，也不是不可以帮你做完。”
“帮我……”卜世壬的眼睛好像放出了一点希望的余辉，他努力点点头，似乎想要李川离他近一点，听他把话说完。
李川想着，料他也必不能有什么动作了。便凑了一只耳朵过去。
“我所要做的事呀，”卜世壬的语调很轻了，带着点将死之人的绵软，“——已经，已经做完了啊！”
那声音忽然放大，如同边城的号角一样，吹得李川耳朵生疼，手上不自觉放松了些。正在这时，卜世壬的手速奇快，从袍袖中掏出一只墨笔——那正是用来书写阿默命运的墨笔——将墨笔狠狠地插入李川的侧腹。
李川吃痛，反而将卜世壬捉得更紧了些，怒气积聚在眼里，“你竟敢伤我……”他看到卜世壬露出的一个微笑，不由得毛骨悚然；那是已经看透了他的前生来世似的眼神和笑容，带着冷淡的坦然。
“……雨水该停了吧……”卜世壬努力深吸了一口气，雨水落在他的脸上，暖涩涩的，“明早就停了吧……之后怎样，随你喜欢！”
卜世壬的眼睛合上了。那一瞬间，李川感觉到手中的那段脖颈迅速地萎缩下去，然后变幻形状，直至飞出他的手掌心。不敢置信……卜世壬竟然在他的面前，化作了一本书。
是什么书？李川看着这本书，有点好奇。这应该是卜世壬的本体了吧，那么就应该是本星象占卜之书了吗？
那书忽然飞高了些，然后猛地朝李川头上砸去——似乎是在说，你太失礼了！
然后，那残缺不全的书，忽然发出微弱的光芒。书轻轻地自己翻动着自己的书页，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
书页上的字，慢慢地，全部消失不见。当所有书页变为白纸的那一刻，所有的书页便四散开来，像是一只只在雨中垂了羽毛的白鹤，飞散到世界的不同角落。
“……”不敢置信的李川，惊愕地瞪着这幅情景。
不知过了多久，李川才听到一个他很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了，
“李川儿……”离娘的眼睛带着冷冷的审视，“你如何在这等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