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蒋家
第158章蒋家
汴梁城城南,南大街。 雪后的初阳慵懒地照在雪地上,清晨的风依旧冷的刺骨。街道尽头,三个着公服的官差顶着寒风缓缓走来,正是邢捕头一行人。
刘大白瑟缩着脖子,上前敲响蒋家的大门。
片刻后,门开了一条缝。开门的男子弱冠年纪,穿着一件皂色交领长衫,面容清俊,温润儒雅,只是一双有些锐利的眸子破坏了和善的气质。男子也不问人来意,只瞬也不瞬地盯着三人。
上前敲门的刘大白对这人的无礼不以为意,笑嘻嘻地问:“这是蒋生家吗?”
皂衣男子脸色一变,目光警惕地扫过衙门一行人,问道:“你们是哪个赌场的?”
刘大白准备好的说辞瞬间被噎了回去,尴尬地挠了挠头,说:“我们是汴梁城府衙的捕快,来查案的……”
皂衣男子仿佛才注意到三人的穿着,脸色又变,竟闪身回到院内,“砰”的一声撞上了门。
刘大白灰溜溜地摸了摸险些被门撞到的鼻子,回过头来愁眉苦脸地向邢捕头哭诉:“老大,我说我不去敲门你非让我敲,我就说我不受男人待见吧。要是来应门的是那娇滴滴的蒋夫人,我们肯定能享受到大姑娘回门般的待遇,我可是这十里八乡的大姑娘小媳妇心尖上的朱砂痣手心里的白月光啊。可是他蒋家明明还有一个男丁怎么也不能让蒋夫人亲自来应门啊……”
正说着,门又开了。来人身着纱罗绿上襦,素色长绢裙,外罩浅粉色对襟褙子,已经洗的微微发白;头上一丝不苟地梳着妇人打扮的高髻,无一饰物;面容也有些苍白憔悴——但这些都难掩其丽色。妇人向众人福了福身,开口道:“各位官爷莫怪。犬子年幼无知,怠慢了各位官爷,蒋舒氏代犬子向各位赔礼了。雪后地寒,各位官爷快请进屋暖和一下。”说罢侧身让出大门。
刘大白:“……”
邢捕头干咳了两声,忍着笑瞟了刘大白一眼,率先走进蒋家。詹昭跟在邢捕头身后,进门之前也面无表情地看了刘大白一眼。
刘大白当着美丽的蒋夫人的面不敢放肆,罕见地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跟在詹昭后面进了院子,实际上内心却已经一万头汗血宝马奔腾而过,“喂喂喂我怎么知道开门的会是蒋夫人啊啊!!真是癞蛤蟆长毛奇了怪!!应门不是少东家就是老板娘,蒋家那么大生意竟然连个门房都不请这也太抠了吧!!还有邢老大詹大哥你们这是什么表情啊啊是在嘲笑我吗太过分了太不顾同僚情谊了太没有涵养了……”
说话间,一行人在蒋夫人的带领下,沿着青石板路穿过庭院,进入蒋家正堂。
蒋家的房子比一般人家要宽敞得多,东西约六十尺,深三十尺,高如其深。粉墙黛瓦,棕木廊柱,雕花门窗,处处透出一股素雅的气质。美中不足的是墙上空落落的,除了两幅先祖画像竟空无一物,使这本就比寻常人家略大的住所显得愈发空旷冷清。中堂设有一金丝楠木卧榻,色泽雅淡匀称,端是上好的传家之物。然而遍寻中堂却再没寻到第二件贵重的家具,只在两侧孤零零的各摆着四把榉木交椅。
刘大白上下打量一番,不禁暗地里嘟囔“蒋生这软饭吃的也不怎么样啊,家里怎么还一副落魄寒酸样……”
另一边,正堂中除了刚刚先后来应门的蒋夫人母子,还坐着一位富态得有些过分的中年人,此刻他正艰难地将身子挪离椅子,似是要起身迎接客人,可他沉稳的身材看起来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中年人生得一张和气生财的脸,自称是梳子铺的钱掌柜,今日是来与东家对账的。
邢捕头眼含热泪地将蒋生的死讯告诉蒋家众人。蒋夫人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露出几分灰败的颜色来,戚戚然落泪不止。钱掌柜在一旁长吁短叹,生生地将一张和气生财的脸皱成了苦瓜。蒋氏夫妇的独子蒋博却在一旁攥着拳头抿嘴不语,低垂的眼帘遮住了他的眼神,看不出表情来,但从手上暴起的青筋和微微颤抖的身子来看,想必内心也是极不平静的。
“嫂夫人,我与蒋生也曾做过几年同窗,想当年啊,他可是公学里最有才气的童生。这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再见却是阴阳两相隔啊!有道是,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唉——”邢捕头同蒋夫人一起落着泪。蒋舒氏哭了几声便渐渐停歇下来,神情有些恍惚;邢捕头却哭得却越哭越凶,活像他才是新丧夫的娇柔小寡妇,衬得一旁神色木然的蒋夫人倒更像是个不相干的局外人。
詹昭见邢捕头又开始追忆往昔怆然涕下,不禁有些头痛,回头见刘大白仍在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蒋家的陈设,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闪身到哭得若无旁人的二人面前,开口问道:“蒋夫人,你丈夫近来可有什么异常?”
蒋夫人停止哭泣,仓皇地抬起头来,泪水洗过的眸子中露出鹿一般无措的眼神。
刘大白十分自然地接过话茬,“蒋夫人,詹大哥的意思呢就是问你丈夫最近有没有什么地方和以前不太一样啊?比如说有没有和人发生过争执啊有没有和人结怨啊有没有欠别人钱不还啊?你一定要把你了解的都告诉我们,我们才能为你丈夫平冤昭雪嘛。虽然说死人也是可以说话的,而本府衙唯一能让你丈夫说话的正是汴梁城第一仵作区区不才在下我;但是呢,你的证词还是对本案有重要帮助的……”
蒋夫人轻敛峨眉,似有些难以启齿,犹豫半晌,方道:“外子……嗜赌已久。前几日欠下了一笔赌资,赌场曾派人上门索要……”
话音未落,一旁的蒋博急急地打断母亲,“上门索要?!有他们这么上门索要的吗?!他们都快把铺子砸烂了!!”言辞间饱含愤慨,显是对此十分气愤。
一旁的钱掌柜听到此话,本就愁苦的脸拉得更长了,不住地唉声叹气,“作孽啊!好好的铺子,让人砸了大半。亏得近些年生意不景气,那时店里没有客人,不然若是砸到了人,还要赔人汤药钱。唉!!教他们这么一砸,铺子都没法开业了——周转不出来修缮的银子啊!!”
詹昭复又向蒋博问道:“你是说赌场派人砸了你家的铺子?你可知是哪个赌场?”
蒋博答道:“是城东南的长乐坊,老板叫金八爷。”
“你父亲何时欠的钱?欠了多少?”
“我不知钱是何时欠下的,但数额却是不小,共有五百多两。”
“铺子又是何时砸的?当时有何人在场?”
“昨天下午金八爷派了几个手下泼皮来砸的铺子,当时只有我和钱掌柜两人在。”
詹昭点了点头,不再发问。
钱掌柜在一旁痛诉道:“官爷,那几个泼皮简直太无法无天了。他们不但把铺子里的摆架给推倒了,摔断了好几把黄杨木的梳子,连店里唯一一把象牙梳都磕出了个裂口。唉!说起这些来我就气得心口发痛!”说着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状,配着他那肉墩墩的五短身材,总透着一股奇异的违和感,“那几个小瘪三,走之前还顺走了好几把桃木梳,幸好他们不识货,地上好几把上好的紫檀木梳呢……”
邢捕头隐隐觉得钱掌柜的身影似乎与刘大白重叠在了一起,眼前发黑,连忙打断道:“钱掌柜、蒋公子,你们仔细回忆下,金八派来的泼皮除了砸铺子之外,可有其他什么特别的言行?”
“官爷,那几个泼皮凶恶得很呐!走之前还撂下狠话,说——”钱掌柜突然噤声,只拿一双眯成线的小眼不住地瞟蒋夫人,显得有些心虚。
“咳!”邢捕头轻咳一声。钱掌柜似突然醒悟,回过神来,只见邢捕头威风凛凛地站在中堂,身后一位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子紧紧地盯着自己,手轻按在腰间横刀上。钱掌柜似乎从这人的目光中看到了凛冽的寒风和森寒的刀光,只觉颈后一凉,嗫嚅道:“他们说——如果再不还钱,就要将夫人抓去抵债。还说夫人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保养得当,风韵犹存,定能卖上个好价钱……”说完用一种混杂着尴尬和怜悯的眼神看了蒋夫人一眼。
邢捕头听罢气得不轻,两撇八字胡在脸上颤巍巍的,连声道:“好一个金八,胆大包天!敢在本捕头的治下做出这等逼良为娼的龌龊事!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嫂夫人,你莫怕,待我将这恶人缉拿归案,定教他不能再扰了四方百姓的安宁。”
刘大白弱弱地说:“老大,人家只是说说,还没真做呐,我们不能仅凭几句话就抓人啊。”
邢捕头豪气干云的气势被这句话一阻,顿时弱了几分,“呃——总之——这个金八有很大的嫌疑!给我狠狠地查他!”
钱掌柜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煽风点火,“是啊大人,金八爷为霸一方,早就该整治整治他啦。我听说上个月长乐坊还打死了人,结果那家人根本不敢声张,更别提告到衙门了,最后还不是赔了点钱草草了事。官爷,这年头像您这么有正义感的好官已经不多啦,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可都指着您庇佑呐……”
邢捕头顿觉自己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不禁昂首挺胸,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句:“走!去长乐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