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道理难讲
杀气如无形的潮水一般,从船上弥散开来。戚英下意识握紧了明王切,脚下滩涂上爬着的沙蟹,此时纷纷躲入洞穴之中,周遭传来让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戚英脚踩在滩涂上,烂泥咬着鞋底,很是费力,但他一步一个脚印,很是扎实,不敢太冒进。
虽然戚英拒绝,但赵长龄还是跟了上来,走到距离搁浅船只七八步远,便朝前方朗声道。
“素闻僮族兄弟最是好客,请主人家出来见一见。”
戚英心中哭笑不得,心说这老儿是真的要讲道理到底了。
虽然已经搁浅,但船身并未倾斜,便好似卡在了泥里,仍旧保持着直立的形态。
船舷上插着一些菖蒲还是艾叶之类的辟邪之物,看来这位“小黄公”岑献芝也是个迷信的。
赵长龄话音一落,戚英明显感受到杀气退散,心弦松了一刻,不似先前那般紧绷了。
月光下,一道人影从船舱里钻了出来,站在了甲板上。
他缠着黑色头巾,身穿蓝色粗布衣,外罩一个棕色小马褂,下身是黑色牛头裤,脚踩布鞋,竟没有半点穷困潦倒的样子。
这岑献芝也就四十岁左右,矮瘦身量,黑脸膛,高颧骨,鼻子很大,一双眼睛却如在熔炉里淬炼过一般,给人的感觉就像个古朴原始的泥人,插了两颗宝石来做眼珠子。
他的腰间挂着双刀,左边长刀,有点像环首刀,便是僮族狼兵之中也不多见的方头开山直刀,右边则是短刀,虽说是僮族传统的尖刀,但开了双刃,也有半臂长。
岑献芝看了一眼,朝赵长龄问了一句:“是教书的先生?”
赵长龄嘴角挂笑:“是。”
岑献芝没有迟疑,便将船舷上的绳梯抖落了下来。
赵长龄踏着绳梯爬到了甲板上,戚英要上前之时,岑献芝却冷冷地说道:“我们不欢迎不敢见人的客人。”
戚英想了想,到底是将白发鬼摘了下来,顺利登上了甲板。
岑献芝没有多说,返回船舱,不多时便端了一个托盘出来。
盘子上是一碟鱼生,下面垫着紫苏叶,旁边是一小壶酒。
广西人最是热情好客,寨子里最好的食物,会用来招待客人,岑献芝到底是没有忘记自己的根。
赵长龄跪坐下来,拱手朝岑献芝自我介绍道:“老朽赵长龄,叨扰了。”
岑献芝稍稍点头,但腰杆直挺,又看向了戚英,便是赵长龄,此时也看向了戚英。
戚英不想向赵长龄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但以赵长龄的阅历与睿智,根本瞒不住他,而且此时巡城马等人也都不在,戚英也就坦然了些。
“我叫戚英。”
岑献芝有些讶异:“那个戚英?”
戚英点了点头。
岑献芝紧抿嘴唇,将酒壶递给了赵长龄,因为没有杯子,赵长龄便就着酒壶喝了一口,又递给了戚英,戚英照样喝了一口,递回给岑献芝。
岑献芝喝了一口,抬手道:“请。”
赵长龄二话不说,拈起一片鱼生,用紫苏叶包着,塞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他吃得很慢,似乎在细细品味最纯粹的美味。
戚英也不客气,两人很快就将鱼生吃完。
岑献芝站了起来:“我等虽不识字,但敬重教书的先生,能招待的都招待了,我不想再被打扰,请二位就此离开。”
赵长龄没有起身,而是朝岑献芝道:“先生可不仅仅只是教书,还教做人的道理,有时候道理比识字更重要,我想跟你讲道理。”
岑献芝眉头一皱,摇头道:“道理是父母教的,识字才是先生教的,这世上很多人不识字,但却懂道理,因为可以没有先生,却不会没有父母。”
赵长龄叹了一口气:“不对,这世上很多人还没来得及懂事,就已经没有了父母,他们的道理又是谁来教?”
岑献芝嘴唇翕动,但到底还是说道:“我不想听你的道理,汉人的先生讲的是汉人的道理,又把我们当藩蛮来教育,说到底还是没有一视同仁,这样高高在上的道理,需要弯腰来听,我骨头硬,听不得这种道理。”
赵长龄还待再说,岑献芝已经按住了刀柄。
“我敬重你是先生,让你上船,用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你,希望你们也做好客人的本分。”
赵长龄的道理没法再讲,戚英便站了起来,朝岑献芝道:“我想跟你做生意。”
岑献芝摇了摇头:“你不是生意人,我也不是,还是走罢。”
此人油盐不进,似乎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也早在戚英二人的预料之中,毕竟这可不是寻常人物,姜再冬这么久了都没能与他建立交情,难度可见一斑。
戚英也不再啰嗦,开门见山问:“我想要你船上的铁炮,但又不想跟你动手,有没有这个可能?”
岑献芝脸色一沉,微眯双眸,分明比戚英矮一个头的他,此时便好似比戚英高了一个头那般。
“你们汉人甚么都要抢。”
他又看向了赵长龄:“读书人更阴毒,只是动动嘴皮子,讲甚么道理,其实就是骗我们拱手送上,还要给你磕头道谢。”
戚英眉头紧拧:“你这话不对。”
“尔等出身百越,周奉的西瓯、骆越,汉唐的僚、俚,宋之后的僮、俍,与我等早已密不可分,朝廷虽实行羁縻,但设立土司衙门,任由尔等自治。”
“尔等也读诗书,也学礼义,与我等虽不敢说毫无区别,却也有手足情分。”
“或许有些贪官恶吏确实有过苛刻搜刮,但并非所有人都是这样,我等拼死征战,不也同样在捍卫尔等的家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