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怕死老卒
张戬到底还是本事通天，官军到位之后，他与徐渭便调度官兵们，将起重机等大型器械全都拆卸了下来。这些高耸的器械根本承受不住飓风的袭击，而且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万万不可折损在飓风之中。
而拆卸下来之后，经过简单的改造，这些滚木一路铺设到了海岸，组成了十几条滚木路。
张戬称之为传送带，只需将废料石块搬运到传送带之上，便能利用底下的滚木，往前运送，大大节省了搬运的人力，将工作效率提升到了极致。
饶是如此，这些官军到底是懒散惯了，这才来了两三日，便有些吃不消了。
一支五人队正在推着一块不规则巨石，底下虽然垫着滚木，滚木下枕着碎石路，但还是吃力。
几个人推了一段距离，也就十来步远，老兵三六九又要吃不消了。
“不成不成，吃坏肚子了，哥几个先撑着，我去蹲一下就来！”
“三六九，在兄弟们面前就别来这一套了吧，这一早上你都跑了五六趟了，说到底还不是哥几个把你的工都给分摊了下来，你还要点脸皮么？”
三六九露出残缺的黄牙，厚着脸皮嘿嘿笑了起来。
“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哪里比得你们年轻力壮，万一有个闪失，做坏了身子骨，打起仗来可是要吃亏的……”
三六九不说也便罢了，这么一说，弟兄们纷纷撂了挑子。
“谁的命不是命，便只有你一个怕死不成？”
三六九还在狡辩，只是弟兄们如何都不让他走，他便耍泼道：“哥几个别闹了，再拖着我，可就拉裤裆里了！”
众人今番却不依不饶：“你倒是拉啊，你能拉出来，老子当场吃咯！”
“可不是，趁热趁热！哈哈哈！”
几个人本来还忿忿不平，听得这令人恶心的玩笑话，反倒都哄笑了起来。
三六九也憋红了脸：“李大斗，我平日里可没少疼你，这么说话，你亏不亏心！”
李大斗也不再让步：“少来套交情了，我身为伍长，要为大家伙儿做个公道，平日里见你年纪大了，也都让着你，可这又不是什么危险勾当，只是卖一把子力气，你偷懒，分明是占弟兄们便宜！”
“再说了，你若是知情识趣一些，兄弟们也就忍了，你这一早上偷懒个五六回，实在太过分了！”
三六九也怒了：“老子帮你们这些睡驴的值夜之时，你们可都一口一个老哥哥，如今倒不许我多拉两坡屎？”
几个人争执不下，当场就推推搡搡，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不同的场景，其他小队也见惯不怪了，反正官军也就这么个德性。
眼看着要打起来，一人却走了过来，拍了拍三六九的肩头，朝众人道：“几位哥哥若是不嫌弃，我来替他吧，人有三急，也是常情嘛。”
虽说官军懒散，但五人小队是基本构成，那都是知根知底，最过命的交情，有人出来打圆场，也就不好再大动干戈了。
再者，众人见得这年轻人虽然高瘦，但身材匀称，面容俊俏却又不显软弱，一看就如山猫一般充满了爆发性的力气。
这年轻人笑似春风，露着一口白牙，便是谁个见了也气恼不起来的。
“小兄弟是几营几哨的？报上番号姓名，老哥哥记在心里了！”
年轻人只是一笑：“小事一桩，不打紧的，都是为了做事，哪里做不是做？”
三六九便也不客气，捂着肚子便开溜了。
其余队友虽然骂骂咧咧，但语气已经没那么认真了，毕竟年轻人已经开始上手，其他人也不好再偷懒，合力推动巨石缓缓向前。
年轻人很是卖力，但也并不用蛮力，显是经常干活，双脚吃入地面，蹲得很低，腰身肩背发力，倒是比三六九在场时省力太多了。
众人压力顿减，也就有了交谈的余力，李大斗好歹是伍长，生怕队里的事情惹外人笑话，便解释开来。
“倒是让小兄弟见笑了，三六九毕竟年纪大了……”
兄弟情谊就是这样，自家人如何打闹，甚至打到头破血流都不碍事，可在外人面前，却需是保住面子。
年轻人倒也心宽：“这性子挺好，在战场上溜得快，能活下来才是精兵，年纪越大，说明活得越久，本事就越大，我还要向老哥多讨教讨教呢。”
虽然语气真诚，并无指谪嘲讽之意，但李大斗听来，却是脸颊发烫，轻叹一声，还是解释道。
“小兄弟你别误会，三六九也是有他苦衷的……”
“他本名沈陆秋，祖上可是读书人家，后来被贬，入了军籍，他在军伍里也二三十年了，那可是真正的老卒……”
年轻人也颇为讶异，满眼兴趣：“原来还是个百战老卒，真是失敬了。”
李大斗却摇了摇头：“老卒确实是老卒，百战二字却谈不上……”
“说起来有些丢人，但也不怕小兄弟见笑了。”
“因为俞将军和戚将军，如今都是募兵制，卫所兵已经不似从前了，沈家入了军籍之后，接连遭难，最后便只剩下沈陆秋，他本该养老了，可惜儿子战死，他又被召了回来……”
说到此处，李大斗也有些难受，其他人也都使不上力，干脆就停下来暂做歇息。
“这就不合适了……”年轻人皱起了眉头。
“照着大明军制，古早时的规矩是民三户为一单位，一户为正军户，其余两户为贴户，正军死，贴户丁补。”
“到了后来，正户与贴户的壮丁该是轮流更代为军，儿子战死，沈陆秋年老，就该贴户补上，又何至于让他来参军？”
李大斗也是一声哀叹。
“那两家贴户过着苦日子，几个孩子饿得嗷嗷叫，全都指望着大人养活，若参了军，家里没人照料，怕是要毁了……”
“沈家已经成了绝户，沈陆秋孤家寡人，想着横竖了无生趣，不如在军中混迹，算是帮那两家贴户续命……”
“也正因此，他万万不敢上战场，倒也不是怕死，他全家都死绝了，他又一把年纪，哪里还似咱们这般怕死，他是怕自己死了之后，那两家贴户要顶上，贴户也要家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