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知行合一:国学大师讲透阳明心学》(6) - 中外大师剖析王阳明系列 - 冯友兰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第六章《知行合一:国学大师讲透阳明心学》(6)

谢无量·阳明之伦理学(1)一、性说

性善恶论,为中国伦理学史上之一大问题。古来圣贤,以至诸子百家,无不论性者。若详举之,则更仆难终。今仅就陆王一派之性说,比较研究之。

象山固主绝对之性善论,而其议论不多见,仅可由平日论学宗旨,推知之而已。惟阳明书中,关涉人性者,不一而足。或评古今性说,或演绎先哲之语,或自述论性之旨。言语既繁,学者每滋异解。有谓“阳明近于告子‘性无善无不善’说”者,有谓“近于佛氏‘不思善不思恶’之说”者,有谓“近于苏东坡、胡五峰之说”者,有谓“近于扬雄、司马光‘性善恶混’之说”者。故世于阳明论性,其无定评如此。辄就所谓相近之数子而考之于后:

东坡论性,实近于告子之“性无善无不善”。朱晦庵亦评告子性说曰:“近世苏东坡、胡文定公之说皆如此。”(《孟子集注》)五峰继胡氏家学,所言亦略同。惟扬雄及司马光之论性,则与此微异。盖雄、光皆以性中具有善恶二元素,而东坡则谓性中不能以有善恶也。《东坡集·扬雄论》曰:“夫善恶者,性之所能之,而非性之所能有也。且夫言性者,安以其善恶哉?虽然,扬雄之论,则固已近之。曰:‘人之性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此其所以异者,唯其不知性之不能以有夫善恶,而以为善恶之皆出乎性也。”于是东坡又自下善恶之定义曰:“夫太古之初,本非有善恶之论。唯天下之所同安者,圣人指以为善。而一人之所独乐者,则名以为恶。”征以上诸语,可见扬雄与东坡性说之差,惟善恶之标准若何,东坡亦未详言耳。

胡五峰性说,本于子思所谓“天命之性”,含义颇高远。盖指身中所具万理之全体而言之。其言曰:“大哉,性乎!万理具焉。天地由此而立矣!世儒之言性者,类指一理而言之尔,未有见天命之全体者也。”(《胡子知言》卷四)又曰:“或问性,曰:‘性也者,天地之所以立也。’曰:‘然则孟轲氏、荀卿氏、扬雄氏之以善恶言性也非欤?’曰:‘性也者,天地鬼神之奥也。善不足以言之,况恶乎?’或者问曰:‘何谓也?’曰:‘宏闻之先君子曰:孟子所以独出诸儒之表者,以其知性也。宏谓曰:何谓也?先君子曰:孟子道性善云者,叹美之辞也,不与恶对。’”(《知言疑义》)又曰:“圣人发而中节,而众人不中节也。中节者为是,不中节者为非;挟是而行则为正,挟非而行则为邪;正者为善,邪者为恶。而世儒乃以善恶言性,邈乎辽哉!”(《知言疑义》)五峰性说,后人不无疑议,大抵近于“性无善无不善”之说。欲知陆、王之论性,固不可不先考此数家也。

象山论性处极少。尝曰:“人性皆善。其不善者,迁于物也。”又告学者曰:“汝耳自聪,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悌。此则就良知以推性善。”阳明主“致良知”,又谓“心即理”,皆承象山。而有时论心即以论性。其论良知曰:“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全书》卷二)又曰:“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全书》卷二)盖以良知为人心所固有、万人所同,窃取孟子“仁义固有”之说,以证性善者也。又曰:“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全书》卷三)又曰:“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全书》卷三)又曰:“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全书》卷一)然则良知者,吾人百行之标准。依于良知而动,自然无有不善者矣。故又曰:“仁义礼智,性之性也。”(《全书》卷二)此即以仁义礼智为性中所固有。阳明之学,以良知为最大根本,由良知而立“心即理”之说,由“心即理”而立“知行合一”之说。综观阳学之全体,固宜必取“性善”说也。

今更就其分别论性者观之,其四句教中,之前二句曰:“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全书》卷二)此二句,说者或谓类于告子之“性无善无不善”说,或以为类于禅家之“不思善不思恶”说。(《六祖坛经》)然阳明但以明心之本体,非必取于告子与禅家也。故又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复其心之本体矣。”(《全书》卷三)观此则是指心之本体为善。又《大学古本序》曰:“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动而后有不善。”(《全书》卷七)又曰:“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全书》卷三)夫既以心之本体为至善,又谓“无善无恶心之体”,则前后岂不自相矛盾耶?由今考之,殆所谓无善无恶者,即至善也。王龙溪为阳明入室弟子,其《答吴悟斋书》(《龙溪全集》卷十)中揭四句教,第一句“无善无恶心之体也”,作“至善无恶心之体也”,可证“无善无恶”,即“至善无恶”之义矣。

阳明论心处甚多,皆率主伦理,而罕关于心理者。其言心性之别曰:“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谓之性。”(《全书》卷一)又论身心、意知之关系曰:“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全书》卷三)又论心性与天之关系曰:“夫心之体性也,性之原天也。”(《全书》卷二)又论情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全书》卷三)又论心性理之关系曰:“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全书》卷一)综阳明之心、性、情等说,亦如张横渠所谓“心统性情者”矣。(《张子全书》卷十四)至云“‘无善无恶心之体’,即‘心之本体即是性’,与‘有善有恶意之动’等,则心有体、有用。体静而用动,性静而意动。”宋陈北溪尝论“心之体用”曰:“寂然不动者其体,感而遂通者其用。‘体’即所谓性,以其静者言也;‘用’即所谓情,以其动者言也。”(《北溪字义》)此与阳明之说相出入。阳明就七情说诚意工夫,以“意之动有善有恶”。盖意之动向外,情之动向内。二者虽各有区别,要同发于心无疑也。至于以“性之原为天”,则与子思“天命之谓性”,及董仲舒“道之大原出于天”同意。“性即理”是本程伊川说,象山但言“心即理”,阳明兼言“性即理”。由理而推之性,由性而推之天,以见至善之本。则自伦理之意义外,同时而立宇宙论之基础,尤密于象山矣。

阳明又曰:“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全书》卷一)冯柯《求是编》非之曰:“是以天也、帝也、命也、性与心也,皆属之性矣,而可乎?既以是五者而皆属之性,则所谓‘赋于人而谓之性’者,又谁赋乎?盖阳明不识‘性’字,‘性’字只当一个‘太极’字看了,所以舛错至此。”冯氏分别天、人,以见性之异。阳明则就天人合一处,以论性之一。故其说不相容。阳明岂真不知天人之别哉?惟冯氏论亦颇明晰,故引之于此。冯柯又曰:“理即是仁义礼智,仁义礼智即是性。性即是善,善即是道,道即是阴阳,但自天言之;谓之道,谓之阴阳,自人言之;谓之善,谓之仁义礼智,谓之性,谓之理云尔,则是性也者,分明属人而言。”要之冯氏之说,实不察阳明本意在解除世人之局束,以示天人融会之妙。冯氏未为知阳明也。

以上论阳明所言心性之关系。至阳明言性,每以“无善无恶”及“至善”二语释之,若有同一之意义者然。其言曰:“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全书》卷三)又曰:“至善者,性也。性原无一毫之恶。”(《全书》卷一)盖阳明以“理之静”与“气之动”区别,以“无善无恶”与“有善有恶”区别。其意谓“无善无恶”,即至善也。故曰:“无善无恶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全书》卷一)又论天命之性,为纯粹至善曰:“至善者,明德亲民之极则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发现。”(《全书》卷二)然则性之本体,为无善无恶,即纯粹至善。惟其发现有过不及,始不能无善恶之别耳。

虽然,本体至善,使无外界之诱惑,则其发现者自无不善。今即不曰“性至善”,亦不得不曰“性善”也。故阳明曰:“人性皆善。”(《全书》卷一)又曰:“性无不善。”(《全书》卷二)此皆就性之本言之,与孟子之说无异。又曰:“性一而已。仁义礼智,性之性也;聪明睿智,性之质也;喜怒哀乐,性之情也;私欲客气,性之蔽也。质有清浊,故情有过不及而蔽有浅深也;私欲客气,一病两痛,非二物也。”(《全书》卷二)此益见阳明承孟子,皆论性之本,故以“仁义礼智”为性之性,以“私欲客气”为性之蔽。阳明卒,门人黄绾上疏辨伪学之禁曰:“守仁之‘致良知’说,实本先民之言。盖‘致知’出于孔氏,‘良知’出于孟轲性善论。”然则阳明不取性善论,则无以立其良知说,征于此而益信矣。

夫至善既为心及性之本体,然如何而至发现善恶?阳明曰:“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工?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着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着力,便是在诚意。”(《全书》卷三)又其四句教曰:“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全书》卷三)盖人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皆由心发动,是以善恶生焉。若欲其发而无不善,非着力诚意之功不可。然阳明所谓善恶者,又何如乎?其言曰:“夫在物为理,处物为义,在性为善。因所指而异其名,实皆吾之心也。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吾心之处事物,纯乎理而无人伪之杂。谓之善,非在事物有定所之可求也。处物为义,是否心之得其宜也?义非在外可袭而取也。”(《全书》卷四)又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全书》卷三)此说略本程明道之旨。阳明之论善恶,大抵此类。今就阳明性说,摘要如下:

(一)阳明以良知为本,故取孟子之“性善”说,及“良知、良能”之言。

(二)心之本体即性。性即理也,即天也。

(三)性之本体,寂然不动,超绝善恶之形容,故谓之“无善无恶”。

(四)无善无恶,即超绝之善,所谓“至善”是也。故天命之性,为纯粹至善,兼通“性即理、即天”之说。

(五)至善之性,发动而有情与意,乃不能无善恶。所谓“善恶”,即过与不及是也。故阳明重诚意,意即“心之所发动,而善恶所由分”。

(六)阳明“无善无恶”一语,与告子、东坡不同。阳明是由哲学之基础论性之本体,告子、东坡但浑然言其无善恶而已。当于后述阳明之评告子详之。

(七)扬雄及司马光之“性善恶二元论”,尤与阳明有异。

(八)胡五峰性说,大致若与阳明同。而其说明之际,不无小异。如评孟子处,五峰与阳明不同也。

(九)程明道性说,虽未甚明了,细玩之实类阳明。后当述阳明评明道说,可以知之。

(十)禅家“不思善,不思恶”之语,所以示静中功夫,不免强制念起。阳明言“无善无恶”,但以形容心体寂然不动之本态而已。此其所异也。

阳明评古者论性之言,往往标其特见。掇而录之,亦可以窥阳明性说之全体矣。盖尝先论言性者之异同曰:“性无定体,论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这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全书》卷三)又譬喻以明之曰:“譬如眼,有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若见得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见得喜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全书》卷三)然阳明用意所在,又贵见性,而不贵说性。故又曰:“今之论性者纷纷异同,皆是说性非见性也。见性者无异同之可言矣。”(《全书》卷五)盖说性者仅言论上之事。若夫见性,则非积涵濡体认之功,不能确切有所悟入也。说性者虚,见性者实。阳明见世人说性之纷扰,而深欲其加意于见性焉。

阳明尝评孟子、告子、荀子、明道之性说,以孟子之道性善,直从本原上说来,欲人明彻本原上功夫。故曰:“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在源头上明彻。”(《全书》卷三)按孟子言性善,通性情才,彻头彻尾纯善。人勿失其本性,则得全仁义。其为不善者,外界之物欲陷之也。阳明以孟子说性之源头,即以为明性之本体。故又曰:“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即至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全书》卷三)是全同程明道说。明道曰:“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便已不是性也。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二程全书》卷一)盖阳明以孟子是说性之纯粹至善之本体也。

告子言“性无善无不善”,其与孟子论难,至设湍水、杞柳种种之喻以相折。晦庵以其纷纭缪戾,或类荀,或类扬。然告子性说,亦能自持其辨,首尾相贯,无所矛盾。所云“生之谓性”,指人之运动、知觉。又曰:“食色,性也。”故以性为无善无不善。惟满足其性,当见善恶之别而已。此湍水、杞柳之喻所由来也。盖欲明告子论性之得失,不可不先知告子之意。告子论性,实兼性与情而言。善恶不求诸心,而求诸外界,是以其论与孟子不合。告子性说,骤视似易解,细考之即多未备。阳明评告子“生之谓性”曰:“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这也是指气说。”又曰:“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然却有过差。”(《全书》卷三)阳明以告子不说从良知行动,徒求善恶于外界习染一边,至以任意言行为性,是其误处。又指告子“生之谓性”,与孟子言“形色天性”,皆是说气,使告子能认得源头之良知,斯所说亦无不可耳。

阳明又以告子论性之蔽,即在以性为无善无恶,而善恶全由外界来,是截然分内外为二。故曰:“告子见一个性在内,见一个物在外,便见他于性有未透彻处。”(《全书》卷三)如阳明以无善无恶为至善,而善恶者不过发动之际,其中节有过不及,斯则无告子分别内外之失矣。

阳明以荀子之“性恶”说,全从流弊上着眼。故曰:“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说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又曰:“荀子从流弊说性,功夫在末流上救正,便费力了。”(《全书》卷三)荀子本主“性恶”论,以为“任人之性,则无不入于利己,而至于淫佚争夺”。阳明就己意评之,谓为从流弊上说来。荀子欲使人之本性,同化于道,与圣人之礼法一致,而阳明评为在末流上救正。荀子持“性恶”,于言善处未备;孟子持“性善”,于言恶处未备;阳明则仅以荀子见得未精。不过,孟子从源头上着眼,荀子从流弊上着眼耳。

程明道性说,其颇难解者,为“生之谓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不是性”数语。朱晦庵解之曰:“‘人生而静以上’,即是人物未生时。人物未生时,只可谓之圣,说性未得,此所谓‘在天曰命’也。‘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者,言才谓之性,便是人生以后。此理已堕在形气之中,不全是性之本体矣,故曰‘便已不是性也’。”(《性理大全》卷三十)晦庵解此节极详。然阳明之解尤简明。阳明曰:“生之谓性,‘生’字即是‘气’字,犹言气即是性也。‘气即是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气即是性’,即已落在一边,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从本原上说。然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是气。程子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亦是为学者各认一边,只得如此说。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全书》卷二)阳明平日言性,以性之本体为无善无恶,即至善,本较明道加详。其评明道之说,直谓“见性明时,无性气之可分”,益自证成其简易直截之旨矣。

明道又曰:“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善恶皆天理。”此数语亦后人引为难解者。然阳明屡说“善恶只是一物”,却正与明道此意符合。《传习录》曰:“阳明尝以此谕门人黄直,因悟明道之说。直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只是一物?’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说皆无可疑。’”(《全书》卷三)观直闻阳明之说,而悟明道之旨,则阳明、明道,其论性相同可知。陆王言性善,皆远取孟子,而近宗明道者也。

二、心即理说

“心即理”说之渊源

阳明以陆象山之学,得孔孟之真传。故承象山简易直截之讲学法,而益发挥其“心即理”说,是以陆、王共为心学之宗也。

心学之源,盖称发自尧、舜、禹精一之训。至孔子集其大成,而以“仁”之一字,一贯人道。其教弟子,唯求其心之仁。孟子继孔子之道,攻击墨子之“兼爱”说、告子之“义外”说。遂曰:“仁,人心也。”又谓:“学问之道无他,在求其放心。”又谓仁义礼智,心所固有,非由外铄,何莫非以讲明心学为要乎?汉魏六朝以来,佛老之徒盛,以遗弃人伦事物常道为务,则儒者之心学中息焉。至于有宋,周濂溪、程明道,复寻孔、颜之绪,精一之旨,心学复兴,及陆象山出,益以简易直截为归。自是言心学者皆称象山,惟同时朱晦庵以穷理为宗,不专尚心学,故后人有朱、陆异同之辨。而陆学流传,不如朱学之广。明世阳明复起,始又远承象山之统。今欲究阳明之“心即理”说,不可不先究象山之“心即理”说矣。(“精一”之训,出自伪《古文》。然在理学上沿为术语已久,故今仍以为心学之源。)

象山之“心即理”说,含义颇深。当象山十三岁时,读古书至“宇宙”二字,解者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忽大省曰:“元来无穷,人与天地万物,皆在无穷之中者也。”乃援笔书曰:“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又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象山全集》卅六卷《年谱》)他日象山启悟学者,多及“宇宙”二字,窃尝论之。象山因究天地之所穷际,而悟人间与宇宙之关系曰:“夫人与天地万物,皆在此无穷之中。其起于吾心内之诸现象,即宇宙内之诸现象也。”由是以推,则吾心所思惟之理,即宇宙之理。而凡宇宙之理,吾心固无不得思惟之者矣。吾心思想之法则,亦即合于宇宙之法则。宇宙不啻一大我,而我不啻一小宇宙,故曰“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至于“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者,吾所具之心、所具之理,即宇宙之理,即往古来今、东西南北之圣人所具之心之理。特举之曰:“圣人云者,亦以其能显现心之全体,而不为物欲所蔽耳。然则吾心,即千古之心;所具之理,即千古之理。有此心即常有此理。此心、此理,东西、古今,万人所同。非一人之心,一时之心,而充塞宇宙恒久不磨之心,充塞宇宙恒久不磨之理也。”知象山“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之说,斯可通彻象山学说之全矣。象山“心即理”之说,实自十三岁时,已有所悟,后推而大之,成一简易直截之心学。后世尊象山者以此,其诋象山以为近禅学者亦以此。要之象山所谓“心即理”者,远则宇宙万物之理备于心,近则人伦百行之标准备于心,故人当不失其本心。而所谓“理”者,遍满宇宙,无有际限,秩序井然不乱。天地万物由之而顺,人类彝伦由之而叙。为宇宙之原则者,此理也;为政治及道德之原则者,亦此理也。理既为自然律,又为道德律,大哉理乎!子思以一“诚”字,为宇宙及伦理之原则。象山之言理,殆无异子思之言诚也。虽然,尤有不可不察者。心所以能为百行标准者,以理备于吾心故也。惟此备理之本心,乃能为标准,而非并言其作用。故象山特以本心及良知、良能,与邪心、私心区别。心本一也,至其作用,则或有不能正而陷于邪,不能公而流于私者。盖公与正者,心之本体;邪与私者,外物陷溺之所由生也。象山所谓“心即理”之心,指本心即良知,非兼邪心、私心而言。故《与曾宅之书》曰:“此理本天所以与我,非由外铄。”(《象山全集》卷一)则理赋于先天,得名之为心,名之为良心,即具充塞宇宙之理之心也。又曰:“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象山全集》卷一)言心与理之关系,此非最深切著明之语耶?夫然后宇宙内事,皆己分内事。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宇宙之理,皆具吾心。故又曰:“万物皆备于我,只要明理。”(《语录》)象山所谓“理”,合于孔子之言“仁”、子思之言“诚”。使学者契天人一贯之符,以达于圣人之阃域焉,真所谓“简易直截”者也。阳明又由象山之“心即理”说,而益征之于实践之地,以切于人生之行为,当于后论之。

“心即理”之意义

要之阳明所用“心即理”一语,其意义果如何?今请得而详释之。夫“心即理”者,即心与理合一之谓也。盖理无不备于心,求之心而理得矣。虽曰“心外无理”可也。理为标准,为法则,又为至善,故心亦得为标准,为法则,为至善也。吾明吾心,而求标准、法则之所在,斯理亦在焉。更详言之,则“心即理”者,与二与二为四之相等者不同。心之标准常正,而其作用则有正、邪,故阳明特揭良知与邪心区别。至古来辨“心之正邪”之术语,有道心、人心、天理、人欲、本心、私心、性欲、私欲、良知、物欲等名,或约之为仁义之心与利欲之心,以立义、利二者之辨。又就性分为天地之性、气质之性。气质之性,虽不尽恶,然以视天地之性,则含恶较多,可与佛家所谓“真如佛性,无明烦恼”互相参考发明。故良知之与邪心,一则高尚纯洁,一则卑劣污浊,不可同器。是以人间之心之作用,其上焉者可由以优入圣域,下者至近于禽兽,其几不可不辨也。陆王所谓“心即理”之真义,是指良知之本心,能为百行之标准者而言,而邪心、私心不与焉。世或误解“心即理”之语,以本心与私心同类而并论之。遂以心学之弊,将流于放僻邪侈,无所不至。是岂陆王之本旨哉?故略论其差别于此。

“心即理”与“即物穷理”

陆王“心即理”之说,与朱子“即物穷理”之说,有不相容者。朱子以世间一切事物,各各具理。当依于经验,各就其事而详考之,而理乃可得而明也。凡人生、日用之事,以至一草一木之微,皆莫不有理,可以为讨究之资。譬如对亲当孝,对兄当悌。欲求孝悌之道,必先观孝悌之古训,征之师友之言,渐以确识孝悌之定理,然后取而实行之。是不免求理于心外也。

阳明则不然,以为不须详求世间一切事物之理,事物之理,皆悉具于吾心中。故曰:“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耶?”(《全书》卷二)盖吾心果清明无蔽,则于所为之事,能示以自然之标准,若何而可?若何而不可?有不待学问而后知者。今略比录朱子及阳明论心之异同于下:

朱子曰:“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大学章句》)

阳明曰:“心外无理,心外无事。”(《全书》卷一)

朱子曰:“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大学章句》)

阳明曰:“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全书》卷一)

如以上所说,则朱子分心与理为二,而阳明合心与理为一,此其不同也。故阳明非朱子处甚多。如曰:“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而为二矣。”(《全书》卷二)阳明又微讽朱子之“即物穷理”说析心与理为二者,以为同于告子之“义外”。其言曰:“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达之处。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也,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教。”(《全书》卷二)然则孟子谓“义内”,告子谓“义外”;阳明谓“理内”,朱子谓“理外”。其相违者在此。

阳明与朱子之异,亦如西洋哲学中理性论者与经验论者之异。惟阳明所谓“理”,视朱子所谓“理”范围稍狭。朱子以人间一切行事,乃至天地间一草一木,莫不有理;阳明所谓“心即理”,则似专指道德律言之而已。然阳明所谓“心即理”之内容果何如者?盖当时门人,亦有疑“心即理”之说者。《传习录》记徐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阳明曰:“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爱曰:“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亦须讲求否?”曰:“如何不讲求?冬温、夏凊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之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寒,自去求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热,自去求凊的道理。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如以上说,则以去私欲、存天理,即真实无妄之心,为“心即理”之内容。至所谓“天理”,又可由人人直觉而知之,即良知是也。阳明之言天理,颇有近于康德所言无上命令法。“心即理”之内容,当参考后章良知说,可得其详。

要而论之,朱子求理于外,阳明求理于内。其说虽全相反,而各含一部之真理,可以并行而莫能偏废者也。即以孝言,阳明偏于孝之理,朱子偏于孝之事,亦所持理内、理外之不同耳。阳明之时,程朱旧说方盛。阳明虑世人汲汲求理于心外,而流入支离,故倡“知行合一”及“心即理”之说。实将以矫一时之弊,非故为此门户之争也。然门人中犹有以为疑者。阳明尝戒弟子曰:“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是如何,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故便有许多病痛。”(《全书》卷三)又因序《象山文集》而叹古来学者之流于支离曰:“析心与理为二,而精一之学亡。世儒之支离,外索于刑名器数之末,以求明其所谓物理者,而不知吾心即物理,初无假于外也。佛老之空虚,遗弃其人伦事物之常,以求明其所谓吾心者,而不知物理即吾心,不可得而遗也。”(《全书》卷七)然则阳明之说,盖应于时势之新要求,有不得已者焉。又益致其精微之辨,以发孔、孟教旨之精神,故卓然为象山以后之大哲。而此“心即理”说,与“知行合一”说、“致良知”说,为阳明学之三纲领。欲求姚江一派之宗旨者,不可不加意乎此也。

三、“知行合一”论

阳明之学,本承象山。而“知行合一”之说,则象山所未尝质言也。盖象山论学,先讲明而后践履。其《与赵咏道书》曰:“为学有讲明,有践履。《大学》‘致知’‘格物’,《中庸》‘博学’‘审问’‘谨思’‘明辨’,《孟子》‘始条理者,智之事’,此讲明也;《大学》‘修身正心’,《中庸》‘笃行之’,《孟子》‘终条理者,圣之事’,此践履也。‘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自《大学》言之,固先乎讲明矣;自《中庸》言之,学之弗能,问之弗知,思之弗得,辨之弗明,则亦何所行哉?未尝学问、思辨,而曰‘吾惟笃行之’而已,是冥行者也。自《孟子》言之,则事盖未有无始而有终者。讲明之未至,而徒恃其能力行,是犹射者不习于教法之巧,而徒恃其有力。谓吾能至于百步之外,而不计其事未尝中也。”(《象山集》卷十二)又《与彭子寿》曰:“大抵讲明存养,自是两节。”(《象山集》卷七)盖象山以讲明为知,存养践履为行。先讲明而后践履,是先知后行也。故“知行合一”之说,伊川微引其端,而阳明益详说之,不尽渊源于象山也。

阳明所谓“知行合一”者,即知行并进,不分先后之意。盖古之论行为,有言先知后行者,有言先行后知者。阳明特取于其中间,而倡“知行合一”之说。

第一,先知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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