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下册》(20)
四十二不废江河万古流朱全忠得到宣徽北院使兼皇城使王殷和河南尹兼六军诸卫副使韦震密报,说是洛阳城内流言四起,有参与刺杀昭宗的龙武军士卒,整日在洛阳城内横行霸道,胡作非为。这帮人在酒肆喝醉了酒,公然吹嘘他们如何刺杀了昭宗,梁王定会重赏。京城之内,从朝官到市井小民,风传梁王派朱友恭、氏叔琮和蒋玄晖带兵闯进皇宫,杀害了天子,云云。
朱全忠好不气恼,他责问李振,为何这么快便走漏了消息,弄得满城风雨?
李振却说,朱友恭和氏叔琮治军无方,放纵部属横行市井,酗酒滋事,弄得东都百姓怨声载道。若不加以惩处,势必损害大王声誉。
朱全忠气得头上冒火,恶狠狠骂道:“朱友恭、氏叔琮这两个狗才,坏了老子好事,真是活腻歪了!”
忽报朝廷派刑部尚书张祎来河中告哀,李振遂向朱全忠进言:大王在张祎面前要装出十分悲痛模样,隆重哀悼昭宗,以此向朝廷和世人表明,大王乃唐室忠臣!
朱全忠步行来到府门外,毕恭毕敬将张祎迎进署衙客厅。张祎哀告昭宗皇帝宾天,朱全忠立时痛哭哀号,捶胸顿足,涕泗横流,一头栽倒于地,昏厥过去。
众人急忙上前呼唤,朱全忠慢慢醒来,哭泣道:“陛下!陛下几度銮舆播迁,臣披坚执锐,三度入关勤王,铲除逆凶,迎驾回銮。臣为陛下在洛阳重建宫室,护驾迁都,以避贼锋。哪承想,臣带兵出征,远离京师,陛下竟被后宫妇人杀害,致使臣一片忠诚付之东流!哎呀呀,怎不叫人痛断肝肠!呜哇哇——哇!”
朱全忠在地上翻滚着,号啕大哭。张祎和僚属们上前劝慰,朱全忠突然发狂般号叫道:“朱友恭、氏叔琮这两个狗奴才,玩忽职守,使天子遇害,教我落下千秋骂名!我要上疏朝廷,追究二人罪责!”
送走刑部尚书、告哀使张祎之后,朱全忠安排好军政事务,立即动身前往洛阳。
朱全忠一到洛阳,便进入皇宫哭祭昭宗。他匍匐在李晔灵柩上,高声哀号,惊天动地,闻者无不为之动容。
接着,朱全忠晋见新君李柷。行过叩拜大礼之后,朱全忠哽咽着奏道:“臣的养子、左龙武统军朱友恭和右龙武统军氏叔琮,身负禁卫皇宫重任,却玩忽职守,致使大行皇帝遇害,罪不容赦!他二人治军无方,放纵部属到街市抢劫财物,务须严加惩处!”
哀宗李柷战战兢兢问道:“大元帅以为当如何处置二人?”
朱全忠道:“朱友恭复其原名李彦威,贬为海南崖州司户;氏叔琮贬为岭南白州司户!”
哀宗顺从地说道:“照大元帅之意办便是了。”
朱全忠随即传令金吾卫大将军张廷范和河南尹兼六军诸卫副使韦震,逮捕李彦威和氏叔琮,投入监牢。
李振又向朱全忠进言:不如依照司马昭杀魏主归罪成济的故事,将弑君罪名安在李彦威和氏叔琮的头上,以塞天下人汹汹之口。
朱全忠横下心,决计杀人灭口,遂再次晋见哀宗,敦请下诏赐李彦威和氏叔琮自尽,哀宗当即诏命两人自裁。
李彦威和氏叔琮本都是朱全忠的心腹大将。氏叔琮沉毅果敢,胆略过人,文武兼备,智勇双全。他身经百战,战功赫赫,连李克用都惧怕他三分。李彦威天资聪颖,善察人意,深得朱全忠喜爱,将其收为养子,改名朱友恭。朱友恭南征北战,冲锋陷阵,屡建奇功,如今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成了养父朱全忠的替罪羊。
临刑之时,李彦威大喊:“朱温!你出卖我以堵天下人之口,能瞒过天上神明吗?你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必断子绝孙,还想有后代吗?”
刽子手手起刀落,氏叔琮、朱友恭身首异处,冤魂不散。
李茂贞、王建、杨行密、李克用等声称勤王,讨伐逆贼朱温。实则此辈各有打算,有的惧怕朱全忠兵强马壮,有的只是过过嘴瘾,还有人仅为沽名钓誉,落一个忠于朝廷的好名声,并没有人真正出兵与朱全忠开战。
朱全忠见几个方镇皆雷声大,雨点小,并没有人马前来交战,遂放下心来,安然回师大梁。
寒冬腊月,阴云密布,东北风呼呼地掠过大梁城头,窜进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接着,鹅毛般雪片纷纷扬扬飘落,大梁瞬间成了银白世界。
傍晚,梁王府小客厅内,朱全忠和敬翔、李振围坐在红泥火炉边,饮着烫熟的荥阳土窟春酒,浑身暖洋洋,头上热腾腾地直冒汗。
朱全忠摘下羊绒帽,甩掉貂皮氅,还直叫唤太热。
李振喝得脸上红扑扑的,眯着小眼睛,摇晃着尖脑袋,捋着山羊胡子,一副胸有妙策腹有良谋的模样。
敬翔离火炉远些,他喜茶不喜酒,即便是上好的名酒“土窟春”,他也只是偶尔抿上一口。
朱全忠对两个心腹谋士说:“李家朝廷气数完了!你看看,宗室王子王孙,哪一个是有出息模样?不是斗鸡赌鹅,便是耍弄猴子,调鹰走犬,再不便是打打马球,跳一跳浑脱舞。行军打仗,治国安民,龟儿子一窍不通,也不是!”
敬翔叹气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高祖太宗英烈雄风,在皇子皇孙身上早已荡然无存了!安史之乱以来,朝廷为宦官和朋党操控,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有识之士,报国无门。投机钻营之徒,献媚取宠者流,大行其道,晋身荣升。天下哪有公平可言?国家何来太平之治?”
李振眉飞色舞地说:“大唐国脉延续二百八十多年,应当寿终正寝了。如今正逢乱世,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大王力挫群雄,匡扶社稷,功昭日月,今日当顺天应人,登基称帝,造福万民。”
朱全忠假意推托说:“我出身布衣,怎好骤登大位呢?”
李振摇头晃脑地说:“陈涉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刘邦出身无赖,不是开创了刘家四百年基业,成为高祖皇帝而名垂千古吗?大王兼并山东,征服河北,纵横江淮,扫荡关中,威加四海,声震天宇,较之刘邦、李渊,有过之而无不及,登基称帝正合民心天意。天予不取,是为不祥,大王莫再犹豫!”
一席话说得朱全忠心花怒放,却又故意问敬翔:“如此说来,如今我便可登基称帝了?”
敬翔点头道:“唐室气数已尽,大王若不取而代之,便会有更多人觊觎天子宝座,以致天下纷争,贻害无穷。”
朱全忠精神大振,满面红光,哈哈大笑道:“既然两位高人都这么说,那我朱某也便不推辞了!只是,那班皇子皇孙和出身豪门的权贵大臣,如裴枢、独孤损之流,心中会服气吗?”
敬翔道:“豪门贵胄以李唐王室为正统,自不会服膺大王。至于宗室诸王,就更不用说了。”
李振冷笑道:“宗室诸王和豪门贵胄,全是酒囊饭袋,尸位素餐,大王要除掉此辈,不过如同捏死几只蚂蚁罢了!”
朱全忠紧紧盯着李振,脸上却微笑道:“此事交给兴绪去办,需用什么人,由你随意调遣。”
李振躬身施礼道:“在下定然不负大王重托!”
天祐二年正月初六,大梁百姓正在家过大年。李振却一大早乘轺车出了乾象门,快马加鞭疾速西行,奔往洛阳。
汴州至郑州间,平畴原野,农田广袤,白雪皑皑。越冬麦苗藏在积雪之下,像是盖上了一幅阔大无垠的棉被。
冰雪覆盖的驿道上,李振的轺车碾压出一道深深的辙印。
轺车进入中牟县境,道路两旁是连绵不断起起伏伏的沙丘,沙丘上树林茂密,枝枝杈杈上积满雪粒。苍黛的松柏树冠上,戴着厚厚的白帽子。林中寒鸟被轺车惊动,扑棱棱飞起,在空中游弋一周之后,又飞入密林中不见了踪影。
坐在轺车中的李振,身穿羔皮袍子,仍觉冷入骨髓。他怀中抱着取暖手炉,似乎也抵挡不住雪后初晴的寒意。
李振在这条驿道上往返,已记不清有多少回。他早年经过此地,多是走水路,汴水乘船旅行。近几年来,战乱频仍,河道失修,淤塞不能通船,只能改走驿道。
李振投奔朱全忠麾下,至今已整整二十个春秋。他庆幸遇到了明主,得以风云际会,纵横捭阖,屡建奇勋。光化三年,他奉朱全忠之命,从汴州奔赴西京观察朝廷情势,而后力排众议,谏言朱全忠出兵关中平定刘季述之乱,使其获取勤王救驾匡扶社稷的美名。其时,他往返汴州与西京之间,与宰相大臣共谋剪灭刘季述平定叛乱,挽狂澜于既倒,在沧海横流之中运筹帷幄,自以为堪比苏秦、张仪等辈的英雄气概。
天祐二年,李振出使青州,说服王师范举家归服朱全忠;去年,他为朱全忠出谋划策,逼使昭宗迁都洛阳,谋杀崔胤和大小宦官、内苑小儿,尤其为梁王夺取大位出谋划策,除掉昭宗,以朱友恭、氏叔琮做替罪羊而杜绝天下人之口,可谓为朱全忠呕心沥血,立下汗马功劳,连敬翔也显得逊色多矣!
想至此,李振心中好不得意。他信心满满,以为朱全忠一旦登上帝位,论功行赏,自己便是开国第一功臣!
李振脸上露出开心的微笑,连连吩咐驭手:“快!快一点赶路!”
驭手扬鞭策马,轺车骨骨碌碌向西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