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册》(1)
一原来蚂蚱是蝗虫唐僖宗乾符二年,公元875年,夏。
宋州平野,一望无际。
烈日炎炎当头照,农夫碌碌汗水浇。去年一场大旱,种上麦子出不了苗,今年夏粮几乎绝收。县官乡吏催收夏税,威逼勒索,毫不宽宥。农户大多生计无着,被迫逃亡,辗转沟壑,饿死道旁,以致饿殍遍地,白骨蔽野。
苍天总算有眼,六月里下了一场雨,禾苗蹿长,秋后可望获得七八成收成。果若如此,穷人交上所欠夏税和秋税,还能剩下些许谷米,再多挖些野菜,掺和谷糠充饥,庶几能度过明年春荒。
这日亭午时分,在汴水南岸一方豆田之中,一位头戴席帽、身穿短袖褐衫的中年汉子在挥汗如雨地锄草。他年约四十,方面宽额,浓眉大眼,两道眉毛向鬓角处扬起,眉宇间透出一股庄严神气。此人姓侯,单名一个禹字,宋州东南二十里侯家庄人士。侯禹自幼发奋读书,博览经史,诗文俱佳,于懿宗咸通初年进士及第,经吏部关试,释褐授官校书郎,眼下在朝中身居左补阙之职。
一个月前,侯禹接到家中书信,得知母亲病重,便向朝廷告假,回到家乡省亲。其母之病,实乃饥馁所致。侯禹回到家中,带回些许银钱,为母亲请医问药,又在宋州城内购得升斗食粮,让平日靠野菜充饥的母亲身体渐渐康复起来。
侯禹家有五六十亩良田,还有一百二十余亩薄田,算得中户人家。侯禹幼时,一边读书一边干些农活,虽算不上好庄稼把式,犁耧锄耙倒也拿得起放得下。母亲病情好转,侯禹便趁空到田地里干些活计。
看着满地庄稼,侯禹心中轻松不少。秋季若有个好收成,赋税之余,家中还能留有半年口粮,自己的俸银再补贴些许,来年春天的日子就能过得去。想想自己一个朝廷命官,七品官阶,却连老娘都养活不了,真是愧为人子啊!
侯禹正想着心事,忽觉天空阴暗下来,只见日头被乌云遮蔽,像是要下雨了。抬头细看,天空中又似乎不是云,一团团灰蒙蒙的东西正自东向西蔓延过来,隐约伴有沉闷的“呼呼”声,像风又不是风。
渐渐地,东南面大半个天空愈加昏暗,太阳整个不见了,天色完全暗淡下来。
蓦地,几只蝗虫接连落在侯禹身边的豆棵上。侯禹正要扑打,却见更多蝗虫铺天盖地而来,振翅飞翔之声有如千万辆战车隆隆开动。侯禹挥舞着手中锄头,向一团团蝗虫扑打过去,一锄头就打死几十只虫子。然而,蝗虫越打越多,转眼间,大田里铺满了蝗虫,有绿色的、黄色的、红色的、黑色的……一尺多高的豆棵子,全被各种颜色的蝗虫压倒。密密麻麻的蝗虫趴在豆棵上撕咬着、嚼啮着,那声音,像是有成千上万头牛在吃草,汇聚成闷雷般的轰鸣声,撼天动地。
侯禹头晕眼花,再也没有力气扑打虫子,跌坐在地上,眼泪流了出来。
眨眼工夫,大片豆棵叶子被吃光了,豆棵也被嚼光。十数亩庄稼,消失不见了,只有南面一片高粱地里,横七竖八地斜竖着一些半截高的高粱秆茬儿。
环顾四周,侯禹像遭了雷劈,痴痴呆呆,不知所从。
蝗虫却很精明,此处庄稼吃光了,便呼隆隆排山倒海般向西方飞去。
天空渐渐明朗起来,太阳又放射出耀眼的光芒,空旷的田野一片安静。
忽地传来一阵哭声。一个壮年农夫先是捶胸顿足大声号啕,慢慢没了力气,蹲下身子一声声啜泣。又过了一阵,他瘫倒在地,呆呆地仰望天空,时不时发出绝望的呻吟。
西边田中也传来一阵妇人的哭声,却是侯家邻居王二嫂。她丈夫三年前抽丁从军去打仗,至今音讯全无,死活不知。去年公爹饿死,婆婆至今病饿在床。王二嫂带着一子一女外出讨饭半年,侥幸活了下来。她本满心指望秋后多打几升粮食,一家人糊口度日,哪知这场蝗灾突如其来,眼睁睁要了全家人性命!
广袤原野上,响起此起彼伏的阵阵哭声。那哭声,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汇成一曲人间悲歌。
侯禹曾经见过蝗灾,但从未见过如此重祸,也从未听到过如此洪涛般的悲鸣。他失魂落魄地走到王二嫂跟前,却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一夜无眠,侯禹决意以左补阙身份书写宋州蝗灾表状,上奏朝廷,请求当今圣上免去宋州灾民今秋税赋和所欠夏税,并尽快施以赈济。
清晨一起床,侯禹便埋头奋笔疾书奏状,忽闻东邻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他走进邻家,方知王二嫂刚刚悬梁自尽了。侯禹心中一阵发紧:王二嫂一走,抛下一个六十多岁的病婆婆和两个幼子,如何过活?
侯禹从家中拿来两升谷子,交给二嫂十岁的女儿。他找来一张旧席子,和几位邻人草草掩埋了王二嫂,又急急地去书写蝗灾奏状。他深知,有无数像王二嫂这般的人家急需朝廷救济。
怀揣奏状,侯禹匆匆赶到宋州公廨衙门拜见刺史,欲请求刺史将本州灾情拟成公文,以驿传急递奏请朝廷救济灾民。侯禹虽是官员,但此次是私假回乡省亲,无权使用驿传,更无法动用驿传急递。按照朝廷规制,刺史遇紧急情况可用驿传急递报送公文。如用四百里急递,奏状三日内即可送抵西京长安。
在任宋州刺史张蕤,早就晓得本州名士侯禹在朝为官,听门吏报说侯禹求见,一迭连声说道:“请,快请侯中谏到客厅叙话!”
中谏是补阙的别称,也是敬称。张蕤官阶正四品,侯禹不过是从七品官员,品秩相差悬殊。然而,张蕤深知左补阙乃朝廷清要之职,天子侍从官员,主掌讽谏,参与朝廷大事廷议,在朝中有直接向皇帝上封事奏报之权,因此对侯禹不敢怠慢。
待门吏导引侯禹进入衙内,张蕤早已在客厅门前迎候。侯禹向张蕤叉手行礼,张蕤赶忙还礼,将侯禹迎进客厅。二人落座寒暄完毕,侯禹便急切地向张蕤述说了乡下遭受蝗灾的惨象,将奏状呈给张蕤过目,请他向朝廷发送驿传急递,奏报灾情。
刺史张蕤看了奏状,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急递只能有紧急军情时才能使用,奏报虫灾岂可滥用?再说,这场蝗灾可不是宋州一地所仅有。蝗灾从徐州、泗州起,向西蔓延至宿州、宋州、亳州、汴州、颍州,又遍及许、陈、郑、滑、怀、汝、陕、虢诸州,河南道、州、县几乎都遭了蝗灾。别个州郡皆不愿报灾,偏只有宋州奏报灾情,看来中谏阁下是不想让愚兄我坐在这把椅子上了。当今朝廷,神策军中尉田令孜秉政,他最忌讳州郡向朝廷奏报灾荒民乱,此等情形,中谏当比在下更清楚。”
侯禹正要答话,张蕤又接着说:“中谏所写奏状,不惟请求朝廷免除夏秋两税,还要朝廷赈济灾民。众多受灾州县,需多少救灾钱粮,朝廷舍得割肉吗?再说,邻近州府皆不呈报灾情,单单宋州又是报灾又是求赈,若田军容怪罪下来,愚兄我实在是吃罪不起哟。”
侯禹语塞,一时无奈,便央求刺史借给他一匹驿传快马,自己赶赴京城向圣上面奏灾情。
张蕤冷笑着说:“朝廷驿传制度,阁下岂能不知?官员一般公事不得乘驿马,私事更不许可。擅自批准乘驿马者,杖一百;诈乘驿马者,处流放罪。请问中谏阁下有紧急公事驿券吗?若有,阁下到馆驿便可凭券乘马,无须在下允准。若无紧急公文驿券,即便本官自身也无权乘驿马。此等朝廷定规,阁下不是比本官更清楚吗?”
侯禹明白刺史所说全是实情:朝廷文武百官不管因公因私出京,皆须到门下省领取公牒和驿券。因公出京者,按公事急缓由馆驿配给马匹或驴骡。紧急公事须乘驿马者,事毕要在当地交还驿马,换乘驴骡回京销差。无紧急公务者一概不得乘马。官员因私出行,只能颁给私券。凭私券可证明身份,馆驿可接待安排食宿,但不能借乘驿马或驴骡,只能自己花钱雇用民间骡子或驴子代步。即便是宰相或六部尚书,因私出行也要皇帝特批才能乘驿马。侯禹离京时领取的自然是私券,只能花钱雇用民间牲口代步了。
侯禹一时无语,起身告别,又想起身上银钱所剩无几,硬着头皮向刺史告借。张蕤看在他是天子近臣面上,勉强借给他三千钱。
侯禹匆忙到市上租来一头骡子,好不容易买到些麸糠做的炊饼,便顺着驿道向西京长安奔去。骡子脚力耐久,可做长途奔波之用;炊饼在路途上充饥,骑着牲口边走边吃,能节省不少时间。
经汴州、郑州、荥阳,过东都洛阳,侯禹起明搭夜地赶路。过了潼关,还未到华州,那头黑骡就累得再也爬不起来,终于倒毙。侯禹无钱再雇用牲口,只得赶往华州馆驿,看能不能借一头驴子乘骑。
华州位处东西两京交通要冲,往来官员众多,个个超额索要骑乘,故而驿乘十分紧缺。驿丞告诉侯禹,眼下马匹和骡子早已用尽,连毛驴也一只不剩了。侯禹无奈,只得徒步上路。
正值六月酷暑,烈日炎炎。侯禹昼夜不停,已是筋疲力尽。夜晚,他不敢睡觉,怕睡下去就再起不了身。一路上的蝗灾惨景,令他不忍卒睹:赤地千里,饿殍遍地,路旁死尸腐烂发臭,却无人掩埋。
这日傍晚时分,侯禹终于赶到长安城东门——通化门。
守门卫士见侯禹一副灰头土脸叫花子模样,不许他入城。侯禹又气又急,加之两天没进一口饭食,一阵头晕目眩,“扑通”一声昏倒在地。
大唐西京长安城,城郭南向正对终南山子午谷,北枕龙首山,东临灞水,西抵沣水。东西长十八里一百一十五步,南北长十五里一百七十五步,人口百万,乃华夏第一大都市。城内建有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三大皇宫,人称“三大内”,宏观壮丽,无与伦比。此外,尚有三大皇家苑林:西内苑、东内苑、北苑。
北苑亦称禁苑,范围广大:自外郭城以北,东至浐水,西包汉长安城,北达渭河南岸,东西长二十七里,南北长二十三里。北苑园林建造精巧瑰丽,谋划布局别具匠心。苑中宫亭二十四座,还有猎苑、球场、三处人工湖泊。另有梨园歌舞院、鸟兽驯养院及专司喂养御马的飞龙院。
在禁苑中部亭台楼阁和蓊郁林木之间,有一宽大湖泊,名曰鱼藻池,开凿于唐德宗贞元十二年,穆宗时扩挖,增广三百步,加深四尺。掘出泥土堆积湖中央,筑成八丈高之土山,上建鱼藻宫,楼高三层,达五丈五尺。
鱼藻池东北角,九座殿阁雁序排列,环水呈西北东南走向,名曰“九曲宫”。池南有一台阁,挺拔瑰丽,名蚕坛亭,与鱼藻宫遥相对应。湖池四周,绿树成荫,花木葳蕤,楼阁亭台,红墙碧瓦,一同倒映在清澈碧透的湖水之中,恰似蓬莱仙境。
此刻,一艘龙船自池东岸向湖中心鱼藻宫迤逦而行。龙船上传来阵阵丝竹之声,内教坊的乐工们正在演奏乐曲《泛龙舟》。
船头之上,四位少女随着乐曲轻歌曼舞,歌声随风传来,清新悦耳: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龙船渐近鱼藻宫,靠上湖心岛南侧码头,船上之人下船登岸。最前面是四名宫卫,随后是四位宫女。一个内侍宦官擎着曲柄红罗伞,伞下走着一位十三四岁少年。少年头戴平巾帻,身穿绛纱衣,稚嫩的脸上漾着笑意,口中低声哼唱着适才乐伎们演唱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