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钟为浑身一震,一时心里空荡荡的,竟什么思绪、感受都没有。他往前看去,只见齐为谷的尸体就横在不远处,胸口同样豁开一个大洞,视线再向前几分,钟临渊、霍洪背靠大树坐在地上,身上鲜血淋漓,不住喘熄,身旁插着霍洪平日从不离手的半截断剑,钟临渊的长剑已不知所终。钟临渊看见他俩,神色一变,奋力站起,大喝道:“不要过来!”
钟为猝遭大变,一时失神,懵懵懂懂,浑不知发生了什么。霍炬年纪虽幼,却心智甚坚,见事不好,当的一声,已拔剑在手。他见钟为仍怔在原地,还未来得及出声示警,忽然眼前一花,竟被人拿住后颈,提在空中,再看钟为时,竟也是如此。
霍炬大惊,提剑反手去刺,不料从那人手中传来一阵力道,他只觉浑身一麻,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钟为被人提在手上,这时也已回过神来,便欲挣扎,但觉浑身竟无一点力气,莫说拔剑,连擡一下手都难做到,他高声道:“你是什么人?放我下来!”
钟临渊见钟为、霍炬被他一边一个,提在手里,知势已不及,仰面一声长叹,心力一松,复又跌倒在地。
那人呵呵一笑,“钟掌门,你的徒儿已被在下杀了两个,现在还有一个,即便你不在乎他的性命,可你义兄的独子,你也是全然不在乎的了?”
钟临渊苦笑一声,“他二人已落入阁下手中,钟某在乎与不在乎,又有什么分别?”
那人温言道:“当然有区别。钟掌门只需说出《九阳真经》的所在,在下自然将昆仑派与点苍派的两位高徒原原本本地还到二位手中。”
钟临渊叹了口气,“钟某方才已说过了,我虽确实曾见过《九阳真经》,但已将真经赠予他人。真经既已不在点苍山中,如今的下落,我自然也就不知了。”那人哼了一哼,“真经这般重要之物,钟掌门既已拿到,岂会送人?莫非当在下是傻子么!”
钟临渊道:“手拿真经,便如怀抱千金走于闹市,势必招来祸患。钟某不欲引火烧身,转交他人,又有什么奇怪?”那人问:“既如此,真经究竟交予了何人?”
钟临渊神色平静道:“我若说出他的名字,便是要阁下去追杀那人。我既已大祸临头,丧命在即,又何必再去害旁人?”
那人脸色微现狰狞,转眼间便即恢复,看来养气功夫甚佳。他微微一笑,道:“看来钟掌门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说的了。”他本就生得神采英拔,风流蕴藉,一笑之下,更是气度非凡,有如仙人。
钟临渊道:“阁下既已知道,便不必再苦苦相逼了罢。”
那人冷冷瞧着他,稍稍擡起右手,将钟为举起了些,见钟临渊面上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便又恢复如常,心想:我已杀了他两个徒儿,都没撬开他的嘴,恐怕再杀这第三个也是一样。于是点了钟为的穴道,将他扔到一边,一手提着霍炬,另一只手按在他后心,对霍洪道:“霍掌门,钟掌门不肯说,在下可要对令郎下手了。”
钟临渊转头看向霍洪,心想:我多管闲事,无意中得到真经,其中干系,本应一己承担,却不料将兄长也牵扯其中,其罪甚大。我命在顷刻,一死谢罪,正是理所应当,只是累得兄长和他的独子一起丧命,绝其后嗣,其罪已百死难偿,思及如此,不禁甚是难过。
霍洪同他对视一眼,转向那人道:“霍某不才,《九阳真经》的下落,倒还是知道的,阁下也不必总追着钟掌门一个人问,不如来问问霍某。”钟临渊闻言一愣,随即便想:义兄绝不会出卖廖道长,必是诓骗那人。
那人闻言大喜,向前走了两步,手却仍贴在霍炬背心,“哦?还请霍掌门赐教。”霍洪却不答反问:“我若说出将《九阳真经》交与何人,阁下便要去找那人的麻烦,想方设法将真经夺在自己手里,是也不是?”那人也不作伪,颔首道:“不错。”
霍洪又问:“不论我将真经交与何人,阁下都要从他手中夺来,是么?”那人又道:“正是。”
霍洪点点头,“以阁下的武功,看来无论真经在何人手上,都是自信能杀人夺经的了。”那人听他东拉西扯,就是不说真经所在,心里烦躁起来,虽接了一顶高帽,却无得意之色,不耐道:“霍掌门要说便说,何必牵扯旁的?”
“我正要说。”霍洪受伤甚重,喘熄一阵,方才淡淡地道:“真经已被我二人送给了武当的赵无咎、嵩山的段倚天、华山的封振远、青城的辜鸿飞、崆峒的单骏、峨眉的谢贤,其余江湖上的大小门派,一人一页,家家有份,阁下自去取罢。”
那人闻言一愣,随即冷笑道:“好,霍掌门是在消遣区区?”右手一震,霍炬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霍洪合上两眼,不再看他。钟为心中大急,苦于穴道被制,竟一动不能动,连发声都不能。钟临渊见两个爱徒已惨遭毒手,如今霍炬又受无妄之灾,钟为也命在顷刻,知万事因自己而起,却无半分补救之法,一声长叹,落下泪来。
霍炬嘴角垂下两道血线,忍不住呻[yin]出声。霍洪虽闭着两眼,这声音却也传进他耳朵里去,闻声攥紧了两只拳头,低喝道:“霍炬!大丈夫死便死矣,岂可示弱与人!”霍炬嘴边淅沥沥的,闻言咬紧牙关,当真不再出声。
那人见他倔强,右手向前一送,霍炬又应声吐出一口血,却到底没再发出声音。霍洪紧闭双眼,两手骨头格格而响,同样一言不发。
钟临渊心下不忍,看了钟为一眼。他原本便知,即便《九阳真经》还在自己手中,将其原原本本地交给那人,他拿到经书,也必然会杀人灭口,那时在场的几人仍然难逃一死,故而钟为虽知经书内容,他却不提此事。但眼见霍炬受苦,他心中便犹豫起来:若是点明钟为知晓全部真经,霍炬便不必再受此折磨,也可干净利落而死,只是钟为所受苦楚便要大上百倍。一面是义兄独子,一面是养育十余年的爱徒,要他从中做出取舍,实在两难。
钟临渊心如刀割,终于叹了口气,下定决心,对钟为道:“为儿,我曾要你练过一门功夫,你还记得么?”他怕说得太细,引那人猜到廖九垓身上,不得已说得模棱两可,只是如此一说,那人固然猜不到,钟为却也不解,心道:师父教我练过的武功?这当口师父为何还要考校我的功夫?我被那人定住,一动也动不了,可是什么功夫都使不出来了。
那人见状,挑一挑眉,将霍炬扔在地上,解了钟为的哑穴,要他师徒对话。霍炬方一落地,便即跌倒,又咳出两口血,试了几次都爬不起来,五脏六腑好像拧成一团,当真难过欲死。
钟为问:“师父,您说的可是追风剑法?”见钟临渊摇头,又问:“是扶柳剑法?”钟临渊见徒儿仍自不解,只得道:“不是本门的功法。”钟为大为惶恐,额头冒出汗来,若非无法动弹,此时已跪下磕头了,“师父,徒儿……徒儿决未偷学过旁人的武功!”
钟临渊还记着《九阳真经》中的几个句子,想以此提示钟为,又担心他这傻徒儿将“这是廖道长教我的,他说是养气法门,不是功夫”脱口而出,一时沉吟未决。
那人在旁边听他师徒二人打起哑谜没完没了,耐心渐失,提起钟为道:“小子,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九阳真经》,是不是?”钟为怒视着他,也不和他说话。那人柔声道:“好孩子,你告诉了我,我不仅不杀你,还饶了你师父的性命。”
钟为心中一片迷糊,他全然没听过《九阳真经》这四个字,也不知它究竟是何物,但见这人仗势欺人,为了这本真经杀了自己两个师弟,又打伤了自己师父,还有霍伯伯、霍师弟,不禁对他甚是厌恶,恨然道:“你杀了我师弟,打伤我师父,我与你不共戴天,即便知道《九阳真经》,也决不告诉你。”
那人听他这样说,更加确信他知道真经内容,心中大喜,面上却只微微一笑,举起右手悬在他头顶,“好孩子,我若一掌下去,凭你再结实的头盖骨,也要碎成一片片的,你知道吗?你将《九阳真经》默写出来,我不仅不杀你,还要给你师父治伤。”
钟为见他面露微笑,眼中却尽是冷意,在黑夜之中犹如泛着莹莹绿光,如野狼一般,甚是恐怖,忍不住汗毛倒竖,两肩微微抖了起来。他心中虽然害怕,却仍壮声道:“你打死我罢!”
那人彻底失了耐心,一张俊美的面孔扭曲起来,冷冷道:“你既不愿和我说,那好,你便去和阎王说罢!”猛地一掌落下。
钟临渊心如刀绞,哇的呕出一大口血,眼看着便也不行了。霍炬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撑着长剑站起身来,却觉两条腿已非自己所有,只奋力挪动两步,便颓然跌倒。钟为自知无幸,只得阖目待死。
等了一阵,却始终不觉他那一掌落下,钟为睁开眼睛,只见那人满脸骇异,好像见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原本要落在自己头上的右臂软软垂在身侧,眼见已经断了。那人左手捏着自己,隐隐挡在身前,强笑道:“敢问道长……可是赵真人么?”
霍洪低喝道:“赵无咎!”
钟为循声看去,只见月色之中,远处树顶上隐隐约约有一个人的轮廓,一阵清风拂过,人影随树尖轻轻摇动。他心中一惊:人竟可站在树尖之上而使细枝不折,轻飘飘的,如同无物,当真是武当赵掌门到了吗?他……他究竟是人是鬼?
只见那人足尖一点,便从树顶缓缓落在他面前,竟是踏空而来,无所凭借,如同一片树叶飘然落下,竟未发出一点声响。离着近了,钟为这才看清,那人身着道袍,虽同廖道长身上的一般无二,由他穿来却自有一派仙风鹤骨,大为不同,他微微一怔,便听来人道:“贫道久未出山,难得逍遥派的弟子还识得贫道。”他说话声音虽然不大,在场众人却都听得一清二楚,好像说话时他正附在自己耳边一般。
“逍遥派大弟子魏移天,见过赵真人。家师常对晚辈说起真人,对真人的武功甚是敬佩,只可惜家师远在东海,与真人竟至今缘悭一面。”
赵无咎道:“古掌门谬赞了,贫道在武当山,随时恭候大驾。你放开那孩子罢。”
魏移天道:“真人离着数十丈之远,只拿一颗果子便震脱晚辈一臂,武功之强,当真世所罕见。晚辈这点微末功夫,原不该在真人面前献丑。只是晚辈此次前来,身负家师之命,不敢有违,只好不自量力,在真人手下讨教几招了。”说罢,竟欺身上前,直奔赵无咎而去。赵无咎见他不退反进,心中微觉惊讶,却直身而立,既不递招、也不闪避,待他已抢至近前,方才缓缓擡起右掌。那人欺近身前,见他一掌袭来,不仅不避,反而提起钟为,将他迎着赵无咎那一掌掷去。他素知赵无咎仁名远播,必不忍伤这少年性命,一惊之下定然露出破绽,虽则以此人武功,定然瞬息之间便即收势,但只这一瞬间的破绽,他便有可乘之机。
钟为被他捏住后颈,向前扔去,实是身不由己,见赵无咎一掌正对自己而来,心中一惊,有心闪避,只是这时距离已不盈寸,他又在空中无所着力,这掌放在平时也无论如何避不过去,何况他现在穴道被点,便是动动手指也不能。
心中还未及害怕,赵无咎的右掌却已贴在他的胸`前,随后钟为只觉一阵轻柔之意在身前缓缓拂过,而后身上一热,穴道自解,一定神间,自己已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如羽落平湖,微风拂岗。再看逍遥派那人时,却见他已跌坐在地,前襟一滩暗色,腥味冲鼻,想是受伤呕血。
魏移天自恃武功在师门之中仅次于师父一人,以为凭钟为忽施暗算,未必没有取胜之机,不料竟毫无还手之力。他自知全无胜算,神色一变,便即跪地求情道:“晚辈久在东海,凭着一丁点的武功便夜郎自大,有眼不识泰山,顶撞了真人,实在罪该万死。真人乃世外高人,又是武林前辈,务必念在晚辈年纪尚轻,又没有见识,高擡贵手,给晚辈一条自生之路。晚辈愿弃暗投明,从此脱离逍遥派,做一山野农夫,永远退出江湖。真人若有疑虑,晚辈愿自废武功,以明心志!”
赵无咎微微摇头,“你杀了数人,穷凶极恶,我饶不得你。”
魏移天伏地流涕道:“真人容禀!晚辈此次涉足中原,实是奉了家师之命,要夺得《九阳真经》,拿给他老人家。临行之前,家师便训诫晚辈,若是不能带回真经向他老人家复命,便得以死谢罪。晚辈不胜惶遽,生恐不能复命,情急之下,这才造下这么大的杀孽来。晚辈浑浑噩噩,今日一睹芝颜,方才灵台清明,回首往事,只觉处事皆错,不知如何才能补救,还望真人能为晚辈指出一条自新之路……”说着,伏地叩头,再擡头时,又流下两行泪来。
赵无咎心道:原来他是被师父逼迫,那也怪不得他;何况即便是江洋大盗,也该有改过之机。死者已矣,他悔过之心又甚诚,实在不必取他性命,再多添一条人命。思及此处,伸手轻轻一擡,隔空将他扶起,温言劝慰一番。魏移天站起身来,神情既感激、又惭愧,连声诺诺,甚是恭顺。
赵无咎道:“你将衣服解开。”魏移天一怔,随即解开前襟,取出怀里的几只信号弹,双手奉上。赵无咎接过,对他微微颔首,手指轻轻一折,已将其尽数断成两半,而后朝霍洪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