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沉坠的锚点

第18章沉坠的锚点

林渐浑浑噩噩地点头，手里攥着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诊断单，指尖冰凉。

医院的灯光白得刺眼，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附着在嗅觉黏膜上，混合着一种来自生命最深处的、陌生的悸动，让他头晕目眩。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脚步虚浮，每一步都踏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出了那栋充满消毒水和隐秘希望的建筑。

阳光透过c-63特有的、带着瑰丽滤镜的天空洒下来，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被命运巨轮碾过后的麻木。

回到那间位于宁静社区边缘、暂时可以称之为“家”的小公寓，关上门的瞬间，沉重的防盗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仿佛也切断了与外界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系。

他背靠着冰冷而坚实的门板，一直强撑着的力气瞬间泄尽，身体不受控制地缓缓滑坐在地。

膝盖磕在冰凉的地板上，带来一丝钝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积蓄已久的、冰冷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不是嚎啕大哭，那需要太多力气，而他早已精疲力尽。

只是无声地汹涌流淌，滚烫的泪珠迅速浸湿了前襟，在浅色的布料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是为命运又一次残酷而精准的捉弄？是为前方肉眼可见、布满荆棘的艰难险阻？还是为那份突如其来、蛮横地植入他生命、让他无法割舍又恐惧万分的血脉羁绊？

或许，都有。

巨大的迷茫、恐慌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如同深海的巨大压力，将他紧紧包裹，挤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只能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哭了不知多久，直到眼泪流干，喉咙哽咽发痛，眼眶肿得像核桃，情绪才像退潮般慢慢平息下来，只剩下一种透支后的、近乎虚无的麻木和疲惫。他挣扎着站起身，双腿因为久坐和情绪激动而微微发软，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

他踉跄着走进狭小的浴室，拧开热水开关，任由温热的水流劈头盖脸地冲刷下来，水流打在皮肤上，带来轻微的刺痛感，仿佛想借此洗去一身的黏腻不安、泪痕和那无所适从的恐慌。

水汽渐渐氤氲，模糊了镜面。林渐擡起湿漉漉的手，抹去一片水雾，看向镜中的自己。青年依旧苍白瘦削，下巴尖尖的，脸颊甚至因为孕早期的妊娠反应和食欲不振而更显清瘦，锁骨清晰地凸出。但那双总是盛满惊怯和不安的蓝色眼眸，此刻却不再像初到c-63时那样空洞无神，而是盛满了复杂难言、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恐惧、茫然、无措、委屈，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或许源于omega本能的、对腹中生命的柔软。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带着某种宿命感地缓缓下移，落在自己依旧平坦光滑的小腹上。

医生的话在脑海中清晰地回响，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心上——“你的生殖腔位置比较靠前，所以显怀可能会比一般omega早一些，也比较明显。而且…你的生殖腔壁偏薄，这次妊娠本身就有一定风险，如果选择终止，未来很可能永久失去生育能力。”

他伸出手，指尖还带着沐浴后未干的水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上那片柔软而温暖的皮肤。触感细腻，体温透过掌心传来，与往常似乎并无不同。

这里…真的正在孕育着一个崭新的、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了吗？

属于他，和…那个强大、冷漠、如同风暴般闯入他生命、给予他短暂庇护又骤然消失的alpha——褚锋的孩子？

一种奇异而汹涌的感觉油然而生，混杂着对未知未来的恐惧、对独自抚养的茫然、对自身处境的无助与绝望，

但心底最深处，确实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涌动的暖流，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彻底割舍的悸动。

洗完澡，他用柔软的毛巾擦干身体，再次站到镜前。

这一次，他凑近了些，借着浴室明亮的灯光，屏住呼吸仔细审视。

似乎…小腹真的有一点点极其微妙的、不凝神细看根本无法察觉的、非常轻微的隆起。不像脂肪堆积，

而是更紧实、更饱满的一种弧度，非常柔软，触感奇妙，像一个刚刚开始发酵、内里充满生命力的小面团，微微鼓起一个极其柔和的曲线。

医生说的没错，尽管才三个月，在他这种特殊体质下，孕肚已经初具轮廓，像一只倒扣的、柔软而脆弱的小鼓，无声地宣告着一个秘密的存在。

他沉默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和小腹那微妙的弧度，目光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许久，他才套上最宽松柔软的纯棉居家服，将那抹刚刚萌芽的、预示着巨大变化的弧度彻底遮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暂时逃避现实的重量，维持住表面那摇摇欲坠的平静。

坐到熟悉的工作台前，冰冷的金属和光滑的屏幕带来一丝镇定。

他打开个人终端，屏幕上是他中断了一半的精密机械传动结构图和几幅待完成的、需要柔和笔触的商业插画约稿。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那些翻腾的情绪死死压下去。

他调出账户余额，开始一项项计算存款、预期稿费收入，又仔细核对了医生告知的定期产检费用、营养补充剂、以及未来可能需要的各种婴儿用品的预估价格。

一个冷静的、基于数字的认知逐渐清晰起来：以他目前接稿的价位和频率，他的收入，是能够勉强承担起这个孩子的基本检查、必要营养和未来一段简单生活的。

这颗由理性计算得出的、微小却坚实的定心丸，瞬间压下了许多不必要的、源于经济压力的慌乱和迷茫。

既然已经做出了留下孩子的自私决定，既然经济上暂时没有迫在眉睫的、足以压垮他的危机，那么其他更遥远的、令人焦虑的未来——比如如何面对社会眼光、如何解释孩子父亲、未来的教育问题——似乎就不再是此刻需要绞尽脑汁去思考、徒增烦恼的问题了。

他像过去无数次在朝南星面对生存绝境时一样，将所有的无措、恐慌和对未来的畏惧强行打包，塞进心底一个看不见的角落，然后用力盖上盖子，暂时锁上。

他重新拿起压感笔，笔尖在数位板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深吸一口气，将几乎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入到眼前能做的事情上——完成这幅复杂的机械图，修改那幅插画的配色，赚取下一笔生活费。

专注，是他对抗漫无边际不安最熟悉、也最有效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