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梨花带雨
鱼腥气混着水汽扑面而来,摊前几大盆活鱼翻腾,水珠飞溅。
“掌柜的,这,这,这几条要了。”
陈淳安站在摊前观察了好一阵,这才选中四条,其中就包括一条模样似长鲫,巴掌宽,四五寸长的黑鱼,除了脊背连接鱼尾有抹淡淡青痕,再无异处。
摊主的是个光膀子系围裙的精瘦汉子,正埋头刮着鱼鳞,抬头应了声:“好嘞,您稍等……”
话未说完,眉头猛地一皱,抄起手边的扫帚就朝摊前一个身影挥了过去。
“去去去!臭要饭的,别败了老子生意!滚远点!”
摊前不知何时蹲了个乞丐,一身破洞麻衫,沾满污垢油泥,头发蓬乱,遮住了大半张脸,像是从哪来的难民。
被扫帚驱赶,乞丐也不恼,嘿嘿干笑几声,目光在陈淳安要的那几只活蹦乱跳的鱼身上溜了一圈,咂咂嘴:“可惜,可惜喽,看来今天没这个口福啰……”
说罢,站起身子,趿拉着一双露趾的破草鞋,一步三晃地走到不远处树荫底下,身子一歪,倒头就睡。
陈淳安收回视线,状似随意地问道:“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可不是嘛!”
精瘦汉子熟练地从盆里捞出一条草鱼刚准备摔在案板上,陈淳安连忙阻止,递去了新买的木桶,“要活的。”
男人从水盆舀了一瓢清水倒入桶里,把鱼丢了进去。
“听说是京城那边过来的,姓陆,叫啥名儿记不清了,据说祖上还是个大户人家,阔气得很呐,后来家道败落,跟着他爹流落到咱们这东临县,不知怎的,迷上什么求仙问道,长生不老,那点微薄家底儿早些年就让他折腾光了,买些个乱七八糟的仙丹,结果被骗得精光,他爹活着的时候,还能管束着点,看着也还体面,哪成想,他爹一蹬腿儿,这位陆少爷就落了个疯疯癫癫的光景。”
说到这里像是来了兴趣,声调拔了几度:“嘿,您说奇不奇?这人看着风吹就倒,命却硬得很,好几次冬天,人都冻僵了,都以为熬不过去,嘿,第二天又瞧见他拄着根破棍子,满大街晃悠,像是饿不死冻不死似的,邪门。”
陈淳安听着,脸上没什么波澜,只微微颔首:“也是个苦命人。”
“谁说不是呢?就是太膈应人了。”老板麻利拎着水桶放在陈淳安跟前,“喏,老哥,您的鱼,算您十文钱。”
陈淳安付了钱,看了一眼桶里游曳的鱼影,又看向乞丐,略一沉吟,从桶里捞了条草鱼,走向树荫,轻轻放在乞丐面前地上。
乞丐似有察觉,缓缓坐起身,双眼透过蓬发丝缝隙,定定看了陈淳安片刻,含糊不清地笑道:“一条哪够吃,再给我两条。”
陈淳安没有理会这得寸进尺,只吐了两字:“没钱。”
转身离去。
为什么送鱼陈淳安自己也说不清,出于同情?出于心善?似乎都不贴切,陈淳安只当是福临心至,想做便去做了。毕竟,上一次凭直觉行事,还是在山中忽然想绕行回家,恰巧在溪边撞见一位中暑晕倒的钓鱼男人,又恰巧……那人成了他老丈人。
按着原路折返,拐过几个路口,遥遥就看见气派府邸的璃玉石狮跟前,蹲着两小团人影。
看那褐衫样式,正是自家儿女。
不过瞧着小女儿抱头痛哭的架势,形势不太乐观。
还是将牛车拴在柳树,陈淳安走到一大一小跟前,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小女儿,问道:“挨欺负了?告诉爹是谁,爹帮你出气。”
听见声音,哭得梨花带雨的陈景巧猛然抬起头,伤心欲绝地皱起小脸,一头扎进陈淳安怀里,两只纤细胳膊死死箍着他的腰,嘴里呜呜咽咽地嘟囔着,见说的话自己都听不清,哭得更凶了。
陈淳安只好一下下抚着小女儿后背,温声软语地安慰着,同时朝一旁手足无措的陈景明递了个眼色。
黝黑少年双手使劲绞着衣角,脸颊涨红,好半天才磕磕绊绊憋出一句话:“妹妹…测试…没过。”
话音刚落,陈景巧也不管口水鼻涕是否糊了爹爹一身,头往胳膊一埋,爆发出更响亮的哭声,陈淳安赶紧又拍抚她的后背,声音放得更柔:“没事儿,这家武馆馆不要咱景巧,是它没眼光,咱去下一家,爹就不信了,咱家景巧这么厉害,还能没武馆要?”
“我…我不学武了!”陈景巧哭喊。
“好好好,不学不学,爹带你买糖葫芦,景巧最爱吃糖葫芦了是不是?吃了糖葫芦,什么忧愁全丢掉。”
陈淳安索性将他整个抱起来,哄婴儿似地轻轻颠着,一边柔声安慰,一边招呼上闷头跟在后面的大儿子去牵牛车。
一路上,哭闹不休的陈景巧在吃上“治病良药”,除了偶尔抽噎,奇迹般地止住眼泪,耳根子终于清净的陈淳安难得歇上片刻,瞧着上车后就一直低头不语的陈景明,问道:“你怎么样?”
陈景明抬起头,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背对着他们,独自坐在车尾,小口啃着糖葫芦生闷气的妹妹,犹豫了一下,才挪到父亲身边,凑近他耳边,用气声极轻极轻地道:“过了。”
“好……”陈淳安刚想提高声音夸赞儿子,立刻又压了回去,只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眼中满是欣慰,“好小子!爹回去取钱,过几日你就在这儿安心好好学!”
陈景明摇了摇头。
“不用钱。”
陈淳安一愣,随即想到什么,嘴角抑制不住地咧开:“被教头看上了?”
陈景明还是摇头。
陈淳安更惊喜了:“该不会是……总教头看中你了?”
陈景明依旧摇头。
陈淳安这下真有点难以置信了,仔细打量着大儿子平静无波,甚至有些木讷的神情,一个更惊人的猜测浮上心头,生硬都放轻了些:“馆主?”
陈景明这次终于点了点头。
一时难以接受现实的陈淳安,瞧着那张黝黑朴实的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不过好像知道自家闺女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了。
落差…也太大了。
陈景明忽然记起一事,轻声道:“爹,馆主让我跟你说,妹妹的路不在此处。”
陈淳安心中了然。
确实,本就做了两手准备,若是学武不成,那就改弦更张,送去学塾读书识字,总不能连习文也批一句资质不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