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安乐

第9章安乐

第九章

方盈昭谢绝了马车，只带一名小内侍离了宫，信步走在宫墙下的长长甬道。

小内侍提着两小坛米酒，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偶尔怯生生地偷看他一眼。

方盈昭当年搬出皇宫之时，他还未到皇帝身边侍奉，除了一派真假不知的传言外，他对方盈昭一无所知，只是本能地畏惧着淮南王这个高高在上的名号。

但等到真的见了淮南王本人，他反而没那么怕了。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以为皇帝陛下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了。

天气虽晴朗，毕竟还在正月里，北风刮过，吹得他有些瑟瑟发抖。方盈昭却仿佛无知无觉，溜达出甬道，到了平康大街上，他迎着风吐出一口寒气，忽然回头，道：“累了吧。”

并不是询问，也未等他回答，说完便径直往道旁的石桌石凳走去。

小内侍愣了一瞬，连忙跟上。

只见淮南王殿下毫不介意地往冰凉的石凳上一坐，命他把酒打开，又一指对面的石凳：“坐。”

他哪敢坐，他只能诚惶诚恐地立在一旁听吩咐。

方盈昭就着坛子喝了一口米酒，一抹嘴，用手肘撑在石桌上，目光落在虚空中，不知道神游到何处去了。过了片刻，又喝了一口，又神游去了。

寒风凌冽，吹过他的衣角发梢，和着呼出的水汽指向南面。

小内侍哪里见过此等阵仗，此刻完全不冷了，边想着：“都说淮南王脾气古怪，此言不虚！”边愁着：“这要是冻出个好歹，我还有命见到明天的太阳吗？”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哆哆嗦嗦地张口：“小……小殿下……”

方盈昭忽然低着头笑了，少顷，擡起眼来：“你也叫我小殿下，我那么小么？比你还小？”

小内侍脑中应对危机的本能使他扑通一声跪下了。

天地良心！宫中提起您老来，都是称呼小殿下啊！前辈们害我！

见小内侍伏在地上不敢说话，方盈昭无趣地收回视线，又喝酒神游去了。

他没想为难谁，只是忽然记起了，景鸿八年，他也喝过好喝的米酒。

那年元夕，宫中过得格外惨淡，西突厥占领城池之后拒绝了他们和谈的要求，朝廷举全国之力筹集铁器、粮食、黄金，全部投入了深不见底的战争里。

八岁的方盈昭已经不会再每天抱着哥哥的腿撒娇，他安静坐在游廊的花架下，和来不及清理的枯萎的月季一起，望着宫人们忙碌穿梭的身影。

“喂，你。”

十三岁的安乐公主用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

“你坐在这里不冷么？”

方盈昭扭头看了她一眼，没搭理。他知道这个侄女一向不喜欢他，那么冷不冷也不需要告知她。

安乐却毫不在意，直接坐到了他身边，“他们好像都忘了，今日是上元节。”

方盈昭又看了她一眼。

初初从孩童长成少女的安乐，因着节日，给自己梳了双环望仙髻，只是左边高右边矮，还有几缕发丝垂在耳畔。

他终于忍不住张口：“你的头发散了。”

安乐伸手摸了摸，脸一红，把发丝别到耳后，嘴硬道：“今天阿碧梳的双髻太寻常，我便自己动手了——这……这是我特意留出来的，好看吗？”

“头发梳得不好看，但是你长得很好看。”方盈昭实话实说。

安乐没有料到这位平日里被父皇宠上天，对他们爱答不理的小皇叔会夸奖她，红着脸道：“谢谢，你也很好看。”

两人的关系仿佛因为真诚的赞美拉近了许多，安乐闲适地坐了一会儿，转头问方盈昭：“你想喝点酒吗？”

这是方盈昭平生第一次喝酒——幼时皇帝陛下一时兴起用筷子蘸着给他舔的不算。

安乐带他偷偷溜进了膳房，此时不是备膳的时辰，周围没什么人，几罐米酒就整齐地码在墙边。

于是两个孩子一人抱了一罐，先是尝了一口，然后不知轻重地喝了起来。米酒口味酸甜，清香盖过了酒气，两人很快便喝醉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方盈昭已经躺在自己的寝殿中，方盈暄在一边看折子，见他醒了，过来假意责怪道：“这时候了还添乱，偷喝酒，你们两个谁带谁去的？”

方盈昭正在与他闹别扭，不愿看他，只肯开口问：“安乐呢？”

方盈暄拿他没办法：“她不如你醉得厉害，我这就去看看她。”

从此以后，安乐时常拿了新鲜玩意找方盈昭显摆，因为方盈昭从不像其他孩子一样，为了面子假装看不上那些小玩意。见到没见过的，他会好奇，见到有趣的，会称赞，见到不值一提的，会耐心告知安乐此物件的来历。

安乐也只不过想要一个这样普普通通的玩伴。

后来……

后来，西突厥终于接受了和谈，派使者来到京城遂安，宴会间隙的匆匆一瞥，葬送了安乐的整个人生。

方盈暄竭尽全力，也只能把女儿留到十四岁。

安乐十四岁生辰那天，礼部遣来的女官为她梳了好看的云髻，又插了满头珠翠。她问躲在角落的方盈昭：“今天的发髻梳得怎么样？”

方盈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后来许多次的午夜梦回，他都在后悔，那日应该赞她好看的，因为那一刻，她真的很美，比以往许多次的盛装都美。

走到门口，她又伫足回望，撩开盖头对他们笑道：“不用为我难过，听说塞外风光壮丽，顿顿好酒好肉，正合我心意，若不是嫁去那边，说不定一辈子都没机会去看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