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回族文学(2021年1期)》(7)
远远的路
萧忆
不知道从何时起,那些横亘在苍茫的高原中的山路,在我的心海里仿若成了一只摇摆不定的小舟,它破败、残缺,它甚至再不会在我的生活中经历。一坳坳黄土围裹的山村,那前后不到五里地的长度,还有那一棵棵不起眼的老枣树,像是生了翅膀,去某些地方寻找新的归宿。
我的记忆中,童年瘠薄的生活总被老家深锁,在那杂草丛生的荒院里,似乎所有的悲欢都凝固成遥远的回忆。偶尔触碰,也只是一时的伤感。过后,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最近,我突然对那条攀缘在记忆中的路,甚是想念。它承载了父亲在我眼里所有的深刻。
那是一条芳草萋萋的土路,纵是葳蕤的草叶,也难以遮掩住曾雕刻在上面的两道车辙。齐腰的曼陀罗静谧地沐着骄阳,对于骄阳毫不吝啬地将所有的明洁倾泻而下的举动,它似乎早就释然。白晃晃的曼陀罗花朵,芳草之中绝对是最独特的存在。如果你置身于这番热闹之中,心境会刹那间变得愉悦。像一根延展出去的树枝,只有当你看到土路腰间突现耀眼白光的那一段时,你才会恍然明白,曼陀罗领衔的这抹美景,对于路来说,是新客。
我不敢相信,这条盘旋心间的土路,在数十年里成了这般模样。
艰难地行进在这片绿意盎然之中,曼陀罗尖锐的刺,不经意间已在我衣衫上划开了几道口子。而我匆忙的步伐,没有一刻停止,我不知道,我这个不速之客是否依然还停留在它的心中。风从山崖的那边飕飗而来,霸占了我的路的草海瞬间波浪翻滚。梯田上的绿藓不见了,全部被恣意繁衍的蒿草覆盖。有鸟的鸣叫从山脊的老槐树传来,那声音像极了一直萦绕在我童年的声音。梯田上长满了圪针林和甘草蔓儿,不见庄稼的踪迹。那些农人们此前踩着日月经营起来的枣树林,如今非常粗壮,只是枝条横生,不修边幅,像蓬乱的鸟窝,在风中瑟瑟发抖。枣树上的枣子,红彤彤地坠在枝头,无人打理,无人采摘,显得臃肿、杂乱。儿时,枣子可是一家人重要的经济来源;如今,几近荒废……可路的脉络却清晰如故,甚至曾经躲雨的山窑也没有坍塌,它像一只满溢期盼的眼镜,注视着远方,遥寄意绪。多少次梦里,我回到这条路上,和低矮的父亲一前一后推着载满玉米茬的平车,汗水无数次朦胧了视野。
蔓延的草海,顺着路生长了足有四五十米,我的眼前,终于浮现出它最初的相貌。兴许是草路一段相对平缓,雨水且行且停,成就了它如今的景致。眼前,白得耀眼的路,沿着呈匍匐状爬行的山峁蜿蜒穿梭。我的记忆,柳暗花明。这条封藏的路,终于明朗了起来。
我家仅有的两亩坝地,就位于这条路的低处。山高沟深的黄土高原上,鲜有平川。山地微薄的收成往往不足以填饱人们的肚子。
我的内心被眼前的景致刺痛着,灼烧着。我熟悉的地方,已然是老无所依。倚着道路上的枣树,我环视四周。那些曾经耕耘过的土地,呈斑驳的静状,一片片向着远方蔓延。
我不禁感慨:我熟悉的故乡,是否你已经随着远去的浮云飘散在我的记忆之外。
顺着梯田而下,平添的坟茔暴露在地表,诉说着岁月的艰难。父亲,没能熬过苦寒,也化作一缕素风在高原盘旋。他在人世间,只留下一方低矮的坟茔,端立在梯田上护佑着我心里的那弯乡愁。
秋天,是高原最迷人的季节,红的、紫的、黄的,像是一个童话世界。去坝地收获玉米,这条路是必经之路。父亲拉着平车,我和妹妹们便坐在上面。遇到陡坡处,我们便下来,死死拉着绳子,以减少车子下滑的冲击力。父亲手上紧紧握着车把,布鞋在路上印刻下深深的痕迹。往往经过好一会儿,才能到达沟底。车子停在平地,一家人便径直朝玉米地走去。母亲早就在玉米地的边角少量种植了一些向日葵,此刻它们果实饱满,粒粒腴硕。
父亲钻进玉米地,点燃一根香烟,来不及歇息,便眼疾手快地摘起了玉米,然后顺手扔在不远处。黄灿灿的玉米,耀得母亲涔涔汗水的脸上笑意不息。我们则跟在父亲身后,有一阵没一阵地用小-头砍伐高大的玉米秆子。母亲拿起麻袋,迅疾地把玉米棒子一个个收拾起来,很快便在玉米地里码放起一个个小小的烽火台。
坝地的不远处,有一股从红泥中流出的泉水,泉水上是一方粗粝的石头。石头上青藓翠苔,远处视之,黑黝黝的,像骡子身上一片生痂的疮疤。泉水很小,粗细尚不如小指,但凑耳静听,石块里面总有一种想喷涌而出的汩汩声,焦急、无奈。父亲在石头下用红泥围了一个圈,泉水就静静地蜷缩在圈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青蛙觅得了这块圣地,在此产了卵,生了蝌蚪。但农人们却不忌惮,口渴的时候,俯下身来,握着手舀水喝。不论天气多热,泉水总是冰冰凉凉的,喝一口,直击胸腔,缓解了人的困乏。久而久之,泉水边的柳树下,就成了人们去坝地谈笑风生的好地方。
父亲把玉米地收拾得整整齐齐,唤我去舀一搪瓷缸子泉水。我从蛇皮袋下拿出落满尘埃的搪瓷缸子,屁颠屁颠地朝泉水边走去。秋日的泉水,落满枯黄的叶片,我轻轻拂开,自己先来了几口,然后盛着水,小心翼翼地返回。父亲坐在田垄上,点燃的香烟,顺着手指弥漫了他皱纹纵深的脸庞,他的眼睛恹恹地扫视着远处。母亲正背着装满玉米棒子的蛇皮口袋穿梭在坝地和车子中间,她必须小心翼翼,地里被洪水冲开许多豁口,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父亲见我蹑手蹑脚地走来,将手中吸剩的烟屁股朝田垄用力掐灭,乐呵呵地接过我手中的搪瓷缸子,给母亲送去。一家人的温暖,就在那一刻,在黄土高原的沟谷洇了开来。那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光,也是最惬意的时刻。
很快,一平车玉米就装好了。
父亲拉着车把,将绳子绑在胸前,朝着陡直的山路行进,每一步都伴随着他粗重的喘息。我和妹妹们跟在车后,和母亲用力推着车子。直到汗流浃背、精疲力竭的时候,才行进到了栽槐树的缓坡。父亲放下车子,一屁股坐在车把上,急急地点燃一根烟。
那时候,总觉得那条山路是那样漫长,好像无论怎么走都没有尽头。
每到这时,我和妹妹们便跑开来,在杂草丛中搜寻甘草根。甘草根总生在崖畔畔上,用力一扯就是长长的一根。顾不得擦拭泥土,一把塞在嘴里,那柔美的甜蜜就顺着口腔在身体蔓延。我们在搜寻甘草的时候,还要顺便看一看一种能卖钱的草,柴胡。柴胡总生长在背阳的地方,一棵接着一棵,一簇一簇地群居着。每当发现这种把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的柴胡,我便急忙找来锄头,慢慢将柴胡挖出来装在妹妹们手中曾装过洗衣粉的塑料袋内。柴胡采摘回来后,父亲就会晾晒到窑檐上,等待自然烘干,遇到圩日,便可到黑水坑的大桥上卖掉,换来几包方便面和葱花饼或者干炉,那是我们日思夜想的人间美食。
父亲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唤我们再次出发。跟在平车后面推车时我们才发现,沾满泥土的脸庞被汗水冲出一道道黑色的深痕,像淘气的花猫,面面相觑。
父亲个头小,却身体敏捷。那时买不起炭,冬日的柴火全靠在山里砍伐。许多好砍的酸枣树都被砍光了,唯有生在这条山路半腰的,因地势险峻,没有人奢望。父亲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他一边在陡峭的山崖上修小路,一边砍伐茂盛的酸枣树。往往几天时间,就将柴窑堆得满满当当。可以说,这条山路给了我们风雨飘摇的小家无限期望。
年轻时的父亲,不愿安分守己地在黄土地刨挖,于是便养起了骡子。他赶着骡子从黑水坑拉来白面和挂面,唱着高亢粗犷的信天游,一年四季行走于一坳坳村庄间。而这条山路,是父亲的必经之路。那时不兴拿钱买,而是通过黄豆来换。
日落时分,黄灿灿的余晖将最后一抹光色柔和地涂抹在父亲的脸庞,他抱着鞭子,口中吟唱着那悲怆的信天游曲子,排遣路途的寂寞。父亲把换来的黄豆再拿到黑水坑的粮站卖掉,换成现钱,然后急匆匆赶回家。往往回到家时已星月当空,唯有蛐蛐还在浅唱,我们都已熟睡。
第二天,当朝阳从锯齿状的峰峦喷薄而出,我们一觉醒来,父亲却早早就赶着骡车走了,只有炕头放的干炉,散溢着父亲对我们无言的浓浓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