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回族文学(2021年1期)》(6)
夜色的皱褶
江锦灵
1
大地为床,夜色为流,无论体形各异、扎根何处的一棵棵树,无疑不似在白天,彰显于形色,或经营摇枝摆叶的生理动作,倒像寡言少语的思索者,每一枝每一叶都是思想的神经元,而最睿智的,是隐于泥土的根。从他们的身旁经过,会明显震慑于某种气场,仿佛肉身被抽成纤维,一丝一缕地被吞噬。
固执地认为,夜晚的时光是没有边界的,仿佛只要不惦记黎明的到来,永远可以泊在夜色的海洋,或把自己幻化成一条船,想怎么荡就怎么荡,至于白天,倒希望是不断趋近又达不到的彼岸。
可以推想,过往的夜晚应是一块大象无形的纯黑水晶。只是越来越多的光——不怀疑起先会给人们带来明亮与温暖——逐渐瑕疵起来,甚至沦为黑夜的杂质。这一番逻辑,仿佛世人是在不断追逐瑕疵与杂质,难免生出挫败感,恰好隐喻世间的不尽人意与无奈,我们时而萌发步入生命反面的臆想。
往往要避开灯光,甚至谨慎打扮于光鲜的衣着,就那样纯粹浸泡在黑夜的池子,直到完全融入,暂时分化成黑色的细胞。此刻,冷静且幽远的思索,将如潮汐,我尽情地饮用这杯旷古之意绪,感觉每根神经都能触摸出青铜器的音质。
每当捧着书,或在电脑旁待上一个小时,都要离开一会儿,或走到阳台,或走到户外,用夜的黑洗一洗眼睛,多半时间还能收割星光,眼睛弯如银镰。更沉浸于塞上耳机,音乐在夜色中过滤,听觉在音乐中过滤,漫步在黑夜的腹地,很多时候,自私地希望周身的黑夜专属于我一人,旋律仿佛是从纯黑中拧出的,格外幽与雅。为了防止跟他人分享黑夜,我总选择逼近深夜时分,溜达到广场,相约旧情歌,假装穿越到纯情燃烧的岁月。
2
穿梭于山路十八弯式的一段乡间夜路,从熟稔的县道左拐而下,如同从主干长出枝干,枝干再分出细枝,细枝绽放出叶片,叶片细腻出叶脉。一会儿小树林,一会儿小田园,偶然插播一片池塘,勾兑草木的叙事,时而繁复,时而疏朗,无论怎样,都魔幻着这片空间。月亮恪守优雅的沉默。
彼此的耳孔原本堵着一个耳塞,此时都不约而同地摘下,让音乐播放器离心出外音,奔放出飘逸感,向着田野深处私奔。岂料萤火虫像下凡人间又似被夜色收割的星星,自然界自有奇象妙音。她又示意休止音乐播放,细听以萤火虫领衔的夜虫乐队,它们身体自带弦乐,很可能包了夜场,可惜只有两位来自人间的观众,也幸好只有两位。
一辆摩托车,用微弱的光柱努力开掘着曲径;两个人,身子略微前倾,发丝一律后撩,除了经典的双手揽腰,没有多余的肢体语言。一切像彼时的山野那般,干净,葱茏。曲径深处,竟然埋伏着一座小村庄,只是早已入梦。她,好像颠沛流离且终于还家的小公主;我,貌似一位中途邂逅且慷慨相助的英雄。骑士般告别之后,打马返程,功成名就一般,异常泰然与自得。事隔多年,重温旧径,硬是找不出那条原先的夜路,难道当初只是一个梦?那个夜晚仿佛与现实生活隔绝了几个世纪。
3
家家户户囫囵成梦时,我还在跟一位同事放浪于夜晚,不知不觉抵达夜的纵深,神经质一般,不愿睡,不思归,仿佛不撕开夜的一个口子不罢休,以自身为突破口,对着风拼命嘶吼,又对着苍穹黯然失语。
夜晚孤独且自由成无疆的沃土时,我便贪婪地开掘又沉沦,自建都城,自立为王。
如此人情世故的夜色,总能恰到好处地屏蔽刻板与琐碎,让我形而上地面对时与空,萌生栖居于宇宙的错觉,一厢情愿跟宇宙的浩渺与深邃对话,或在宇宙的心脏独白。
这也是夜色最为人诟病之处,充当苦痛、忧伤、离别、逃避等消极概念的保护伞。
有时不免思忖:黑夜,不就是日子的留白吗?若无黑夜,城市或许满时间段地机器轰鸣、尾气跋扈,职场人的身影相互穿插,目光却相互疏离,这般心灵,迟早会缺氧并窒息。有了夜色,虽然会被路灯、霓虹等各种人造光源打劫,乃至戳得千疮百孔,但无意中也能生发出某种光怪陆离的节奏感。在高处或阔处,视线总会勾起一份宁静与幽远的神秘,身体将不经意被安宁围剿。各种脏器渐渐缓慢,甚至暂歇运转,连血管也像平静的河床,血液降低流速,微澜,往往能把风熨平。
毫无顾忌地一往无前,估计人生仅仅那一次。后来试过,身旁却无良伴,越走越凉,越凉越泄气,最终还是攫住熹微的灯火,习惯性地折回世俗的温暖,在温暖里妥协与沦陷。
4
某次自学考试的曲折归途,温柔地抽打在春风微醺的晚上。一伙同县的考生摇曳在一辆合租的班车内,仿佛窗外的人间也在摇曳,一切都像被夜色劫持,抵达不知名的角落,却无人表示恐慌。身旁坐着一位年龄相仿的异性同仁,却谈不上朋友,属于传统意义上的萍水相逢。司机为了省电,居然掐灭车厢所有的灯,凭着窗外熹微的亮光,原本就陌生的诸多面孔更加虚化与戒备,像待洗的胶卷底片。公路两旁是无休止的草木频繁刷过,不时地间歇一两幢民居。车厢偶尔逸入人间的微光,偷偷打捞她的脸庞,于是那蓓蕾般的容颜如静放的夜来香,撩拨了一下心弦。
为了防御春风的偷袭,我忽然变得勇敢而富有使命感,脱下自身的黑色西服,果断又若无其事地披在她的身上,一厢情愿为她筑起一道铠甲。事后不禁惊讶,向来腼腆的自己,一套动作竟如此娴熟老练。原来夜色也能壮人胆,更能激发潜伏的情商。
不无遗憾的是,她先到家,礼貌而矜持地把衣服还给我,蜻蜓点水般致谢、道别,就匆匆挎着包飘出车门。一别,再不见。自以为浪漫满厢的剧情,就此戛然而止,所幸车厢的同道中人犹在浑然的梦乡。后来好几次回忆她的容貌,可就是一片抽象、模糊,只苟延残喘一缕似曾相识的暧昧气息,维系着记忆的线索。
5
夜色总能轻而易举地点亮我的记忆。印象中的不少夜晚,如电影中的蒙太奇场景。比如童年的夜晚,几张小竹床,泊在光芒张扬且质地细腻的星空下,父子三人平躺,与大地平行,与天空平行。风不时地斜进来,父亲对我们兄弟俩绘声绘色地讲述改编版的童话和传说……事隔多年,我还能梳理出破碎的细节。
而最残酷的现实,是三位单身男士一夜一夜地巡视乡间马路,不思上进,不思娶妻,不约而同的借口就是上进无门、娶妻无人。除了适应乡村简陋的工作条件,还要忍受街道两旁的揶揄目光和闲言碎语。当然,有一对目光是盼望我们停留的,且散发着内容丰富的光芒。
这位小餐馆的老板娘(似乎每个小镇上都有这么一位),应该只比我们大几岁而已,相貌还算标致,关键是伶牙俐齿的,一看便是做生意的料,看似不经意的几句话,往往能聊到顾客尤其男顾客的心坎儿里。也不知她从哪儿打听到我们是当老师的,虽不无俏皮却又不失尊重地呼唤着。她哪知晓,这群老师并不自重为师,而是“男人先行,师者断后”。自以为帅气的俊生向帅而不自知的鑫火使了使眼色,仿佛在说,就它(她)了。我附议,便逐一落座。从此,这家小餐馆升格为我们的御用厨房。
俊生特会贫嘴,就以他的颜值以及教师这职业为切入点,近似讨好地与老板娘攀谈。说着说着,就堕落成了插科打诨,老板娘这才摸清底细,且道师者也是寻常百姓,即刻调整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