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乡村志·卷一·土地之痒》(2) - 乡村志 - 贺享雍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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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乡村志·卷一·土地之痒》(2)

天还没有亮,贺世龙就像耗子一样,摸摸索索地起了床。他记得昨天晚上睡觉时,衣服就脱到床里边的,伸手摸了半天却没摸着,倒把女人李春英弄醒了。李春英困得正香,她吃力地觑开眼睛,朝窗外瞄了一眼,然后又翻了一个身,这才嘟嘟哝哝地问:“才擦粉粉儿亮,起来做啥子?”贺世龙不爱多说话,一边摸自己的衣服,一边回答女人:“反正困不着,在床上压床板啥子?”

李春英问:“惦念着啥子困不着?”说完又补了一句,“又不出去偷哪个的!”

贺世龙被女人问住了,他想老老实实回答,又怕女人笑话,于是就说,“怎么不是欠到啥子!一眯到眼睛就做梦,一会儿梦到这个,一会儿梦到那个,陈古八十年的事都涌到脑壳里来了。”说完怕女人又追问扯了些啥子混老二,于是急忙岔开话题,问:“我的衣服裤子呢?昨晚上我脱到床上的,怎么不见了?”

李春英听见问,把身子翻过来,有些不耐烦地说:“我晓得你放到哪里了,你各人划根洋火看嘛!”贺世龙所在的贺家湾,早在几年前就通了电,却是三天两头停。有时一停就是一两个月,那电灯就像聋子的耳朵——配盘,因此家家户户,都得备了煤油、火柴,以备不时之需。老百姓编了两句话,骂那供电的部门,“供电所,供个球,牵起电灯点洋油!”十分难听。

贺世龙听了李春英的话,侧过身子,果然在床头柜子上摸到了火柴,划燃,点着了煤油灯。煤油灯是用儿子贺兴成读书时用过的一只墨水瓶做的,用火纸搓的灯芯,加上昨晚灯芯结了灯花,此时灯火昏黄,摇曳不定,给人一种蒙眬虚幻的感觉。贺世龙终于找到了他的衣服裤子,原来被他用脚蹬到李春英那头去了。他朝前俯过身子,把皱成一团的衣服裤子拿过来,先把褂子套在身上,然后跳下床,一边往腿上套裤子,一面急急地走到尿桶旁边,掏出裆里的家伙,对着尿桶便冲刷起来。那尿桶就放在柜子前边的角落里,经贺世龙一阵酣畅淋漓的冲刷,一股尿臊味儿马上便如林子里受惊的鸟儿,在屋子里狂飞乱舞。

贺世龙撒完尿,将那玩意儿抖了几下,舒服地打了一个尿噤。顿时,整个人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顿觉一阵轻松。这才将裤子提上来,抄紧裤腰,用一根布带子系紧,也没趿鞋,便赤着一双扑扇般的大脚,往歇屋外面走。走到堂屋里,从屋角摸到那把新打的月儿子冬瓜锄,正准备去开大门,忽然又想到了啥,重新返回来,把头伸进歇屋里对李春英吩咐道:“早点把兴成和兴仁喊起来哟,现在莫得人来催工了哦!”

李春英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故意说:“起来这么早做啥子?往常起来晚了,倒说要扣工分,现在又不扣工分了,三不打时的,还不兴叫他们困点宴瞌睡!”

贺世龙听了女人的话,有些生气了,说:“不扣工分,你以为就没有活路了?叫兴成把前后阳沟的肥泥巴起出来,找个地方堆起,然后把灶屋门前那个凼凼跟老子再挖大些,以后好把牛吃不完的草和牛粪一起倒在里面沤肥!叫兴仁把牛儿牵出去吃点露水草,好长膘……”

李春英听到这里,忍不住在被窝里笑了,却假意做出不高兴的样子,打断贺世龙的话说:“你成贺世忠来了!还有没有啥子?要安排就安排完!”

贺世龙一听这话,有些噎住了。他本来还要对李春英说,让兴仁一边放牛一边捡点野粪,狗屎鸳篼(一种竹具,常用于挑土)他都补好了,就放在牛圈的墙脚下。但一听李春英的话,默倒是自己给娃儿指派了那么多活路,当娘的有些不安逸了——那当娘的,哪个又不惯着娃儿呢!于是,贺世龙只好翻了一会儿眼睛,就再没说啥,打开大门出去了。路过牛圈时,顺手提起了墙下的狗屎鸳篼。

李春英听着男人开大门的声音,又听见那一双扑扇似的赤脚踏在地上的踢踏声,忍不住在那铺盖窝窝里,悄悄地笑了。自己的男人,她还不晓得他的肚子里有几根蛔虫?丈夫睡不着瞌睡,都是那分地给闹的!分地怎么闹的?先不先,自然是因为弄不明白,这地得不得分、又会怎么分,肚子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那肚子里像有根绳绳绊着,当然困不安稳了!现在却是因为地已经分到了手,明明白白摆在那儿,心里犹如哑巴捡到一坨金子——说不出的快活,因此也困不着了!

那李春英想到这里,便在心里感叹了一声,说:“地呀,地呀,你硬是比那痛心肝的幺儿子还让人牵挂呢!”然后也翻身爬了起来。

尽管早在几个月前,国家要把土地重新分给各家各户耕种的消息犹如三月里的春风,呼啦啦地刮进了村民的耳朵里,把那村民的心头弄得酥麻麻的。大队小学的校长、教书先生贺世普对大家解释说:报纸上不叫分地,叫“生产责任制”。村民对这新名词搞不大懂。“啥叫生产责任制?”贺世普就对问他的人解释说:“就是包产到户!”一提包产到户,贺家湾的村民一下子就明白了。贺世普还拿出一张报纸,挑了一段用红笔画了杠杠的话,对他的乡亲们念了起来:“山南公社的干部群众,最感兴趣的是生产责任制的问题,并且强烈要求实行包产到户。对于包产到户,不仅劳动力强的群众拥护,而且劳动力弱的、甚至‘五保户’也都拥护。他们认为,只有包产到户,才能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贺世普的报纸还没念完,听的人就哗哗地拍响了巴巴掌,好似这政策就是贺世普制定的!

但是,不管社员们心头怎样热乎和痒痒,也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大队小学旁边,那棵象征贺家湾风水、已经有三百年历史的老黄葛树上的铜钟,每天早上、上午和下午,照例被生产队长贺世忠敲响。伴着那激越、悠扬而深远的钟声,贺世忠会十分忠于职守地喊:“上工了!上工了!男社员挑粪,淋黄泥巴地的苞谷,女社员割三层岩的麦子!麻溜点,迟到了扣工分,莫说我又仗势欺人哟——”喊完,仿佛害怕那社员没听明白,又重新敲一遍钟,再亮开嗓子喊一遍,直到看见大伙从那些破旧的木门里拱出一颗颗脑壳为止。

那段日子,除了黄葛树下的钟声和贺世龙的喊声,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以外,还多出了大队党支部书记郑锋训斥人的声音。郑锋五十多岁,新中国成立前夕被国民党拉壮丁,先和解放军打仗,被俘后参加解放军,调过头来,又去打国民党。不管是打哪一边,他都很勇敢,因为他的小名就叫“郑二球”。先不先在国民党里勇敢地打解放军的事,没人再去计较了,可在解放军里,勇敢地打国民党,解放军却很感激,给他记了功,新中国成立后转业,就转到县政府保卫科。“二球”到底是“二球”,后来反右倾时,别人都不说真话,他却处处都扛直巴锤。组织上便认为他思想右倾,不宜在政府部门工作,遂被解职回家,做了支部书记。因此,说他是全公社地地道道的老革命一点也没有吹牛。不管春夏秋冬,郑书记都爱在魁梧的身上披一件过时的旧军装,把腰挺得直直的,再加上一张雷公脸,即使遇到他心情好,和社员开玩笑的时候,社员们都有几分怕他。他的嗓门又高,说起话来隔几匹梁子都能听见,何况是训人的时候呢!

这不,也不晓得这个时候是哪个把郑书记的脾气惹发了,那横绷带嗔的声音传了过来:“哪个日笼包说要分田到户?分不分田,未必我还码不实在?喊明叫现说,那是坏人造谣,你们可不要听!哪有分了地主的田地,现在又走回头路的?难道我们的革命就白革了?烈士的鲜血就白流了?我们是社会主义,分田到户就是复辟资本主义!党中央决不会答应的!哪个龟儿子再造谣,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旁边地里干活的人听见郑书记这番话立即不作声了。是呀,分不分田,干部们最清楚。郑书记说这是谣言,那就一定是谣言了!想想也是,分了田,那不是真的就回到了解放前?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报纸上的话毕竟没人见过,现实而今眼目下,还是听干部的话没错!

其实,郑书记那番话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还代表了他的上级和上级的上级。要不然,他再“二球”也不敢说出那番话来。何况郑支书吃亏上当了几回,也并像先不先那么“二球”了。他喜欢看报、听广播。报纸上那些话他自然清楚,但在内心他确实不理解这场变革,甚至非常抵触。他不晓得究竟该站在哪边?于是便去请教他的直接上级——公社谢书记。谢书记给了他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坚决顶住要求分田单干这股歪风邪气!”并且还说这不光是他的意思,还是区委王书记对他说的话。而王书记又是在参加完了县委扩大会议,回来传达县委丁书记的讲话时说的。郑支书一听领导这话,心里就明白了:原来那县、区、乡领导的想法都和自己一样!看来这包产到户确是走回头路,是搞不得的!领导要求他坚决顶住这股歪风,顶住就顶住,他郑锋执行上级的指示,啥时含糊过的?因此,他回来才能对社员们说出那一番理直气壮的话。

但是,时代潮流毕竟不可阻挡。尽管有谢书记忠实执行着区里、县里的指示,“顶住要求分田单干的歪风”,但有一个队——二大队三生产队,还是悄悄地把田分了。虽然做得秘密,但坛子口好封,人口难封,还是有人说出来了。消息传出,不但公社谢书记气炸了肺,连区委王书记也哆嗦着嘴,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等气稍微喘匀净后,王书记当即决定在这个乡召开一次区、乡、大队的三级干部会,狠刹一下分田单干的歪风。当听说四大队人心浮动,有人也在闹着分田单干,而郑锋又是一个对党忠诚、有魄力的干部时,王书记就决定把会场放在四大队。

那天,贺家湾那棵象征风水的古黄葛树下,坐满了密密麻麻的来自全区各地的干部。学校停了课,凳子都端出来给干部们坐了。几张课桌拼起来临时搭成主席台,上面蒙着从社员家里借来的两床被面。区上领导和公社的谢书记,满脸肃穆端坐在桌子后面。主席台两边,架了两根贺家湾的慈竹,上面挂了一条长长的会标:大垭区三级干部会,是贺世普的手迹。从黄葛树的枝丫上,又垂下来几幅大红标语,一幅写着“坚决刹住分田单干歪风”,突出会议主题。一幅写着“坚定不移地贯彻‘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方针,坚定不移地走社会主义道路”,这条标语,是照搬县上开会时用的。两条标语也都是贺世普的手迹。会议开始,区委王书记讲话。王书记对着话筒咳嗽一声,会场里的人都以为他马上就要发表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说,因为全区的干部群众都晓得,王书记是宣传部门出来的,口才极好,遇着他讲话,既不要稿子,也不看文件,就可以滔滔不绝一泻千里,还从不会跑题。大家正凝神屏息等待王书记的精彩演说时,却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报纸,用不快不慢的声音说:“今天我自己不想多说啥子!只是和大家一起,学习一下《人民日报》的一篇文章,听听党中央的声音。这是一篇啥子文章呢?文章的题目叫《‘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应该稳定》,是一篇读者来信。文章是怎么说的呢?大家听清楚了啊。信中说:最近,不少县社,已经正在或将要搞包产到组,听社员说,这是第一步,下一步还要分田到户,包产到户。如果从便利管理,加强责任心着眼,划分作业组是可以的,但轻易地从‘队为基础’退回去,搞分田到组、包产到组,也是脱离群众、不得人心的;也会搞乱‘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体制,给生产造成危害,对搞农业机械化也是不利的。文章后面,《人民日报》还加了编者按,大家又听听编者按是怎么说的?编者按说:为贯彻按劳分配原则,搞好劳动计酬工作,可以在生产队统一核算、统一分配和统一使用劳动力的前提下,包工到作业组,联系产量计算报酬,实行超产奖励。但这里讲的包工到组,主要是指田间管理,同分田到组、包产到组完全是两回事。人民公社现在要继续稳定地实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制度,不能在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匆匆忙忙地搞基本核算单位的过渡;更不能从‘队为基础’退回去,搞分田到组、包产到户!”读到这里,王书记才放下报纸,双手撑桌,目光锐利地扫了会场一遍,拿出了往日做报告的架势,声音洪亮地说:“大家都听清楚了吧?这可不是我王某人说的,《人民日报》是党中央办的,上面的文章就代表党中央!党中央说连分田到组都有悖于‘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社会主义方向,更何况分田单干?可是今天,我们区里就出现了分田到户的事,这是啥子行为?这是复辟倒退行为,我们坚决不能容许!现在我宣布,对于那个生产队的分田单干行为,必须立即纠正!”

王书记讲话后,是郑锋代表参会的支部书记上台对组织表态。郑锋披着他的旧军衣,橐橐地走上台,看得出他的内心甚是激动。他笨拙地向台上的领导行了一个军礼后,才转身亮着他的大嗓门,声如洪钟,对台下说:“先不先我脑袋还不醒豁,刚才听了王书记的讲话,我心里明白了!我代表四大队表态,我们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绝不搞分田单干!”说完,意犹未尽,忽然举起右手,像呼口号似的又喊了一句:“坚决反对分田到户!”喊完,这才红着脸下台了。

这次会后,贺家湾人彻底明白过来,他们想分田到户,是七月十四烧笋壳——没指(纸)望了,于是不再议论。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每日里踩着贺世忠那钟声上工、下工,如是而已。

区里来大队开会后没几天,县里又把区、公社和大队书记们通知到了县里学习。起初,社员们也没把县上这个四级干部会放到心上,那县里哪年不组织这一两次的学习?社员在私下猜测,说不定县上的这次学习,也和区上上回来开会一样,是整顿干部作风,刹分田单干这股风的!但令社员们没想到的是,一个多星期后,干部们从县上回来后,从区到公社立即掀起了一股包产到户的热潮。不但如此,原先受到谢书记和王书记严厉批评、下令整改的二大队三生产队,因为悄悄包产到户,一下成为全区的典型。王书记又带着全区的大小队干部,到二大队三队召开现场会,号召所有生产队都向他们学习,迅速把土地分下去。

这形势变化比那演员演戏变得还快,让社员们瞠目结舌。他们实在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晓得,就在不久前,《人民日报》又发表了评论员文章,明确肯定了包产到户有利于调动群众积极性,有利于突破“集体经济办不好、群众不积极,群众不积极、集体经济更办不好”的恶性循环。文章又说:“凡有利于鼓励生产者最大限度地关心集体生产,有利于增加生产,增加收入,增加商品的责任制形式,都是好的和可行的,都应加以支持,而不可拘泥于一种模式,搞一刀切。”因此,对那群众要求包产到户的,各级领导都应当支持群众的要求。不但如此,文章还直言不讳、一针见血地指出,当前包产到户受到阻碍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在某些地方,中间隔着县级这个“顶门杠”,才导致迟迟不见动静,甚至百般阻挠这个受农民欢迎和中央支持的好政策。敏感而习惯于唯上的县里领导,一见《人民日报》这个评论,立即紧张起来。他们明白,这不是个一般性的评论,而是一个明显的信号!哪个如果还不能从这个信号中看出端倪,他一定是个“二球”,只有被历史淘汰!县委丁书记此时坐不住了,他自然不愿意自己管辖的领地,成为报纸上说的“某些地方”。于是,他马上组织区、公社、大队书记们,到县里集中学习一个星期,让大家通思想,提认识。学习完后,丁书记让每个区委书记上台表态,先上台去的,表态说一个星期分完。接着上台去的,表态说用五天时间分完,然后有表四天、三天的。最后是王书记,他咚咚地跑上台去,向丁书记表态说他们区一定在两天内,把土地、畜生、农具和其他该分的东西,全部分完!结果王书记受到了丁书记的表扬。

就这样,贺家湾的村民贺世龙在一个半天里分得了几亩地;在又一个半天里,和世凤、世海三家,一起分得了一头牛。第三个半天里,分得了一张犁,一把开山打石的二锤和一截钢钎;最后一个半天里,分得了保管室晒坝的几块石板。除了保管室和高温大屋窖房顶上的瓦片没来得及分以外,那贺家湾,分得真是迅速而干净!

李春英不但晓得,自己男人肚子里有几根蛔虫,而且她自己,就是贺世龙肚子里的一根蛔虫,男人有啥子心思,又怎么能瞒过她?那贺世龙确是因那几亩地和这变化困不着瞌睡的。在贺世龙看来,这世道就像耍把戏!他是看见过耍把戏的。那年县里剧团来演出,那个演员,明明是一张普通人的白脸,可一转身,就变成一张比猴子屁股还红的关公脸,再一转身,回过头来,又变成一张比木炭还黑的雷公脸,又一转身,变成一张小丑脸。几变几变,又回到了原来那张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眨眼,这世道就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上。前个天上午,他衔着烟杆,看着老二世凤往他们共同的地上埋界桩,他还默倒是在发梦忡:这地真的就是自己的了?以后,想种啥就种啥了……他掐了大腿一把,一股疼痛传遍全身,这才晓得,不是扯啥子混老二。这地,千真万确是自己的了!那么,二天该怎么来对待这些地呢?昨天晚上,他刚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忽然看见自己老汉朝他走来了。老汉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头上包着一根帕子,那帕子原本是白色的,可现在已看不出来原先的颜色了。因为那帕子包得很厚,把一张窄脸衬得更瘦。下颏巴上一撮山羊胡子,灰白灰白的,微微往上翘着。老汉走到他的床前,对他喊了一声:“南瓜——”

“南瓜”是贺世龙的小名,老二世凤的小名叫“冬瓜”,老三世海的小名叫“豇豆”。贺世龙本来还有一个妹妹的,叫“白菜”。这样一来,贺世龙家里瓜果蔬菜都齐了。老汉怎么要给他们取这样土里土气的小名?贺世龙知道那是因为老汉怕他们兄妹不好带,故意取这样一些贱名来麻痹阴间那些小鬼的。那时,贺家湾人最喜欢给孩子起什么“狗儿”。贺世龙弟兄出生时,贺家湾已有了若干个“狗儿”,到吃饭的时候,家家唤“狗”声一片。甚至还有呼自家“狗儿”,而别家“狗儿”,也应声而至。贺世龙的老汉便另辟蹊径,给儿子们取了瓜果的名——那时,湾里以蔬菜瓜果为小孩取名的还不多。

贺世龙听见老汉叫他,答应了一声,问道:“老汉,你怎么来了?”

老汉没回答,径直来到贺世龙床前,对儿子不满地说:“你还不去挖地,困到啥子?”

贺世龙说:“挖地?”

老汉说:“这些年那些地被糟蹋了,要深翻,把泥巴盘活!”

贺世龙一下明白了,便响亮地答应了一声,说:“是,老汉!”

老汉又说:“要多上肥,才有好收成!”

贺世龙再次回答说:“我晓得,老汉!”

老汉再说:“跟冬瓜和豇豆也说一声,要把地经佑好!”

世龙又说了一句:“好,我跟他们说!”

老汉听了这话,说:“你都晓得,那我就放心了!我走了!”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贺世龙见老汉走了,大叫了一声:“老汉——”一下把另一头的女人惊醒了,说:“你发啥子梦忡?”

贺世龙睁眼一看,见自己还在床上,知是一个梦,苦笑了一下。他感到非常奇怪,这么多年,老汉都没来给自己投过梦,土地刚刚一分,老汉就来了。而且,老汉说的又都是土地的事!难道老汉在阴间也晓得了阳间分地的事,特地来嘱咐自己的?老汉土里刨食了一辈子,是被湾里湾外公认的种田把式,到头来却做了饿死鬼。一想起老汉死时的惨相,贺世龙顿时没了睡意。他就坐了起来,靠在床头裹了一杆叶子烟,划燃洋火吸起来。一边不慌不忙地吸,一边想起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来。

贺世龙的老汉叫贺茂前,种了大半辈子地,却没有自己的一寸土地,靠给人当丘二来维持全家人的嘴巴。能够拥有一厢地,成为他最大的一个心愿——哪怕是一厢瘦壳壳地,也会让他困着了都要笑醒!共产党坐了江山以后,闹土改,毛主席他老人家,大救星,把土地分给了穷人。因此,贺茂前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地——其中一块在河沟背上,因为三面都是岩,像一只鸟窝,故而就叫了“窝窝地”,面积将近三亩,另外还有山林。这地和山林,原是贺茂富的。贺茂富被村里农会和土改工作队定为了地主。贺茂前本来是可以分到贺茂富那块窝窝地下面叫扁担丘的干田的,因为斗争贺茂富不积极,还和工作队、农会顶撞,故而工作队和农会就把干田换成了旱地分给贺茂前。贺茂前斗争贺茂富不积极的确有原因,原来贺茂富并不是一个坏人,也莫得多大的家产。他除了有一二十亩薄壳壳地以外,在湾里还开了一个小油坊榨油。既不见他们一家人怎么穿金戴银,也不见花天酒地,日子只是比一般人过得好一些罢了。平时,贺茂富两口子也和湾里的庄稼人一样,披星星、戴月亮,雨天披蓑衣、晴天戴草帽,在地里像蚂蚁一样劳作。只在农忙时候,才在湾里请了像贺茂前这样没地的农民,干一段时间的活。干活这段时间,贺茂富管吃管住,临了的时候再籴上几升或十几升粮食,作为工钱。不但如此,贺茂富还对给他干活的人做了一条特别的规定,那就是允许他们的家人——婆娘或是娃儿,可以跟在他们后面,捡拾掉到地上的粮食。那时,他贺世龙还小,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却也跟在大娃儿屁股后头,去贺茂富地里捡粮食。捡麦穗时,他就背着一只像牛嘴笼式的小背篼,跟在大娃儿身后,看见一吊麦穗了,就不要命地扑过去,但往往是抢不过大娃娃的。或者被大娃娃撞在地上,就借势一倒,屙二连三地号叫起来。每到这时,贺茂富就要从地里伸起身来,对他喊道:“是哪个哭兮狗儿又叫唤了?过来过来!”他正要起身,又听见爹在说:“二哥,你莫理睬他!”但贺茂富说:“管他的,细娃儿呢!”说完又叫:“原来是南瓜!南瓜,快点过来!看你那鼻涕就要过河了!”于是他爬起来,不好意思地走过去,这时贺茂富就从地里捋下几吊麦穗,塞到他的小背篼里,说:“拿回去,叫你娘跟你炕粑粑吃!”他这时才抿嘴笑了。爹看见,忙对他说:“还不快谢谢二爹!”于是他就吸溜了一下鼻子,把“两条龙”吸进鼻子里,对贺茂富说:“谢谢二爹!”说完就返身跑了。一边跑,一边听见贺茂富在对爹说:“你这一屋鸡大马细,也不得了哦!”爹说:“多靠二哥你帮衬了,要不是你三不打时地让我到你油坊里或地里干点活,我还硬是不晓得怎么养活他们呢!”

捡麦穗时是这样,捡稻穗时就不同了。小娃娃们都是拦腰拴着一只篾笆篓,男娃儿打着光懂懂,女娃子栓一件小兜兜,遮住肚子和大腿,模样都像是一个逮黄鳝的。稻子不像麦子容易掉穗,只有到稻草堆里去刨,把那些附在稻草上还没成熟的、没挞进拌桶里的谷粒捋下来,捋一点往篾笆篓里放一点。这不但需要耐心,而且捋不到一会儿,那被水泡得发白的小手,先是发红,继而被捋出了泡,疼得要命,谁也坚持不到多久,况且收获也像是从针上刮铁——有限得很。怎么办?于是就跟着大人的拌桶跑,躲到后面,把小手从挡席缝隙里伸进去,从拌桶里抓出一把谷粒,往腰上的篾篓子一放,撒腿就往后面跑,生怕被抓住的样子。可也奇怪,明明贺茂富就在拌桶旁边,可从来就没有抓住过他们这群“窃贼”。让贺世龙最喜欢的,还是点小麦时,爹帮贺茂富犁红苕地。那红苕像花生一样,无论你怎样架细挖,也总是挖不干净的。犁地只有爹一个人,也就没人和他争。他跟在爹的后面,爹跟在牛的后面,往往是爹先发现一根埋在土里的红苕,就用脚给他踢出来,他跑过去拾进背篼里。也有爹没有看见,而是他发现的,每当这时,他就要骄傲地叫起来:“爹,是我看见的!”爹听了也会马上对他说:“是的!是南瓜看见的!拿回去让娘切成苕片,二天莫得吃的了,也打得到一碗汤!”有时爹犁一天地,他能捡到一小背篼红苕,背不动,爹就接过去背,他看着心里特别高兴。

但在土地改革前,贺家湾那个有些民愤、真正够得上地主条件的贺银庭,却带着老婆孩子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工作队和解放军打起灯笼火把,县里县外、旮头旯脑都找遍了也没找着。没有了地主斗,那轰轰烈烈的改朝换代运动,就会缺少几分声势,况且群众也难以发动起来。这样大一个村子,除了贺银庭,难道就再找不出一两个地主了?村农会和土改工作队在上级的要求下,关在屋子里把手指头掰了半天,结果贺茂富和另一个也有十多亩瘦壳壳土地、又在团方四邻行医、当过国民党乡约的土郎中贺老五,被中了彩。地主这时有了,接下来就是开那两人的斗争大会。但贺家湾的人,大家都晓得这两人那点瘦壳壳地是怎么来的?那也是人家这代人和上代人,在泥巴里勤做苦扒、肩背磨破了几层皮做出来、省出来的呀!况且这两人在村里不但没有民愤,还有一些口碑。工作队和农会怕到时没人上去斗他们,于是便先来发动群众。那天,工作队队长和农会主席贺老踮找到贺茂前。贺茂前一听要斗争贺茂富和贺老五,便像被弄昏了头似的,鼓起眼珠子了叫起来:“怎么要斗争他们?”

贺老踮对贺茂前说:“他们是地主!”

贺茂前仗着自己和贺老踮一样,也是穷人,就敢于和贺老踮顶撞,说:“老踮,我看你当了农会主席,就有点哈戳戳的了?你未必不晓得他们那点地是怎么来的?又不是别个拦路抢劫抢来的!再说,别个也没有做过啥子恶事,斗他们啥子?”

贺老踮听了贺茂前的话,有些不高兴了,沉了脸说:“贺茂富剥削你,你忘了?”

贺茂前听了有些不解,看着贺老踮和工作队队长问:“他什么时候剥削我了?”

工作队长启发贺茂前说:“你给他家里当丘二,给他当打油匠,这就是剥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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