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乡村志·卷一·土地之痒》(3)
一
过了立夏,一夜黄一坝,老一辈总结出来的经验,真是错不了。几天以前,小麦才在打黄影,从远处看去像是小鸭儿身上的淡黄色。可几场南风一吹,这小麦便从梢黄到了脚,麦芒阳光似的刺向天空,一粒粒鼓胀饱满的麦子,欲挣脱麦壳,要跳出来的样子。满地金黄,如遇微风吹来,荡起一片金色的海洋。贺世龙的腰上别着镰刀,站在麦地里,如将军视察他的士兵,看不够,喜不够,爱不够。他时而用手捋住麦穗,将脸凑过去让麦芒轻轻在脸上摩擦;时而张开鼻翼深深地呼吸着,将那淡雅香甜的新麦味道吸进肺腑之中。最后,他干脆用手搓了几颗麦粒,放进口里细细咀嚼起来。随着咀嚼,从两边嘴角一直往上延伸到额头的细细的皱纹,也如麦芒似的张开,里面溢满金色的阳光。咀嚼完毕,他将嘴里的麦浆慢慢吞咽下去,随着粗大的喉头的一动一动,嘴里发出轻微的咕嘟的响声,像是被新麦美好的滋味陶醉了似的。突然,他弯下身,从麦丛中捧起一捧土凑到眼前,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这土黄中带黑,十分疏松,散发着一种植物烂了的酸腐味道。看着看着,贺世龙的双手像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嘴里喃喃地说:“地呀,你真是活宝,活宝呀……”是呀,多好的麦子、多好的土地呀!想去年,贺世龙没听老二世凤的话,在湾里很多人都担心政策变,互相观望、不敢往地里投入的时候,他带着儿子兴成继续给地挖大翻身。挖到里面时挖不动了,因为越往岩靠土质就越薄。父子俩就用钢钎二锤打,把打出的大石头抬到外面砌地边,小石头就用二锤砸碎,让它慢慢风化。干了几天,贺兴成和贺世龙当年一样,手上起了血泡,肩膀也磨肿了,就想开小差,早上起来便苦着一张脸,做出痛苦万分的样子,说:“爹,我脑壳痛得很,要到万山叔那儿弄点药!”世龙晓得儿子是在撒谎,但一想起儿子这几天和自己一道打石头、抬石头,累得皮塌嘴歪。他还是嫩秧子,哪能和自己这把老骨头比?俗话说:人老骨头绵,正好帮长年呢!因此也早就有心放他一天把假了!于是就说:“脚长在你身上,你问我做啥子!”又说:“年纪轻轻的,还莫得老子硬朗!”说着就走了。一个人来到地里,没人给他掌钢钎,他就一手扶钢钎,一手先用锤将钢钎在石头上砸稳后,再双手挥舞二锤使力。石头打出来后,小块的仍然用二锤砸碎,大的就一个人往地边滚。石头打完了,见当年被父亲铲过的岩上又有了一些泥土。于是,他又爬到崖上,将那些泥土铲下来,再一挑一挑地挑到打完石头的地方,加厚土层。
在那些日子里,贺世龙一边干活,一边总会鬼使神差地想起在大饥荒年代里死去的爹娘和小妹,尤其是爹死时那副模样。有时甚至还会感到爹就在身旁,一双眼睛在犀利地看着自己干活,嘴里也在不断地说着:“快点干,莫偷懒,偷懒害自己!”贺世龙自己也闹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一想到那几年没饭吃的日子,他的肚子里就会条件反射般咕咕地叫起来。接着,一种饥饿的感觉马上就会袭上心头,恨不得立即抱起一锅饭,倒进肚子里。最初产生这种感觉时,他还以为是早上没吃饱,中午特意多吃了一碗,而且还尽捞红苕疙瘩吃,可下午仍然如此。这时他才晓得不是没吃饱,而是过去那种饥饿的印象已经深入到骨髓里,太难忘了!
三年大饥荒中,贺世龙还短暂地当过一段时期的小队长,那是大饥荒最后一年的春三月。那个时候,就是正常年份,也是被农人叫作青黄不接的时候,何况又是大饥荒年代?那时,贺世龙也是饿得前胸贴了后背,奄奄一息,坐在门槛上去按腿上的肉,一按一个窝儿,半天起不来。照这样下去,他迟早要去阴间和父母、妹妹会合。但这天,时任队长的贺长林来喊他去公社粮站挑救济粮。一听说有救济粮挑,贺世龙马上起身,拿起扁担和口袋跟长林去了。大队让安排几个人去挑,可长林却叫了十几个汉子去。这原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呀,可是去时,一个个却饿得连路都走不动,只得把口袋死死缠在腰上,把扁担放下来当拐杖,一步一步拄着往前挪。走了大半天才走到公社粮站。所谓的救济粮,只是一些不晓得从哪里调运过来的、已经发霉和生虫、有些甚至是变了质的干红苕片。粮管员把仓库的大门打开,让他们自己进去往口袋里装,装好再过磅。这些人一走进散发着一股发霉和苦因因气味的屋子里,看见堆在地上的红苕片,突然像是从阎王殿里跑出的饿鬼,丢了手里的扁担和口袋,不顾一切地朝那堆苕片扑了过去。然后,就大把大把抓起来直往嘴巴里塞。粮管员一看这群人吃起来狼烟直冒的阵势,吓住了,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过去站在他们背后吼道:“要不得!要不得!你们这样贪馋要不得!”可这些人哪里肯听,继续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着。粮管员急了,过去抓住他们的衣领想往外面掀,嘴里说:“你们这样吃,我短了秤怎么办?”可他抓了这个,那个又扑过去了。粮管员没法了,只好去把站长找来。站长来一看这个架势,也害怕了。他晓得如果不让他们吃个够,哪个也别想把他们拉开,于是就对粮管员说:“算了,让他们吃吧!如果不让他们吃饱,怎么把粮挑得回去?”粮管员听了这话,于是不再赶他们了,只是不断地在他们后面提醒说:“慢点吃,别哽到了!”又说:“吃得合适就算了,别胀着肚子!谨防等会儿出去一喝水,干东西一发涨,把肠胃胀坏了!”
贺世龙是老实人,听了粮管员的话,就不吃了,一些人也停了下来。可长林几个人,尽管已经吃得伸颈伸颈的了,还在不甘心地往嘴巴里塞。挑起苕干回来的路上,粮管员的话就应验了。先是大家的肚子都觉得胀,里面像有火烧一样。尤其是长林、光银几个人的肚子,往外凸着,像是怀了七八个月的娃儿一样。走着走着,看见前面有一口水塘,于是就都放下担子,扑到水塘边咕嘟咕嘟地灌起水来。可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水还没有喝完,就见长林抱着肚子在地上哎哟哎哟地打起滚来,脸上的虚汗直冒。大家一看急了,忙问:“怎么了?”长林鼻子嘴巴都痛歪了,说:“疼死我了,快扶我起来——”众人急忙把他扶起来,这时他的肚子已经大得像一面大鼓了。他刚挣扎着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听见他肚子里发出一声哑屁似的闷响,从鼻子、嘴巴里都往外冒出血来,咚的一声倒在地上,蹬了几下腿便断气了。原来,长林原先的胃就不好,曾经得过胃穿孔。此时,经干苕干一胀,便把胃撑破了。大家一见,再不敢动弹,怕一动弹也会跟着长林去了似的,赶紧带信回家,让家里人来把他们接了回去。
因为有了几百斤烂红苕干,集体的锅里又有了一点糊糊,贺世龙算是活了过来,可腿上的肿还是消得很慢。这天,他正端着瓦钵在食堂打饭,贺老踮忽然对他说:“贺世龙,你娃儿当不当生产队长?”
贺世龙抬头看了贺老踮一眼,见贺老踮虽为大队书记,可也和湾里人一样,被饥荒饿得脱了人形。他的脸本来就又长且瘦,现在越发像张猴子脸,被褶皱包围着,苍白中现出肿态,说他是人也行,是鬼也行,半人半鬼也行。贺世龙想起前两年的贺老踮还不是这个样子,脸上有血有肉,湾里的人都得了浮肿病,就他们几个干部没得。现在贺世龙一看贺老踮的模样,便晓得集体这只油篓子里也没一滴油了。既然连贺老踮都偷不到油了,那生产队长至多只是一个名。大家命都顾不到,哪个还想来干这出力不讨好的差事?世龙于是说:“我还不晓得活不活得过去,当啥子队长哟?”
贺老踮听了,说:“就是看你年纪轻轻的,饿起可怜,我才叫你当的!”
贺世龙听贺老踮话里有话,于是就问:“当起队长就不挨饿了哟?”
贺老踮说:“你也不是外人,我明跟你说,过两天,公社要开三级干部会,中午要留干部在那里吃一顿好的!好多人颈项都望落了,你想不想吃嘛?”
贺世龙一听这话,喉咙里咕咚冒上一口口水,又使劲地咽下去了,同时舌头留下一种酸叽叽和漩溚溚的感觉。他晓得这东西是从胃里泛上来的。他眼睛顿时亮了,对贺老踮说:“老踮叔,那我当!”
贺老踮拍了贺世龙一下,说:“那好,开会我通知你!”贺世龙为了一顿饭,就当了队里的生产队长。多年以后,贺世龙和李春英摆龙门阵,提起当年的事,还不好意思地说:“硬是丢人得很,为一顿饭,我当时感动得真想对贺老踮下跪!”事实也确是这样,一直到这时,贺世龙都在心里认为贺老踮是个好人,尽管他后来死在监狱里。
隔了几天,贺世龙果然和贺老踮一起到公社开会去了。不但世龙去了,他还把世海也带去了。那时世海都快满十二岁了,可个子不高,瘦得干柴棍棍的样子,穿了一件世凤的破夹袄,又长又大,像戏袍一样。贺老踮一见世海,就冲世龙叫了起来:“让你去都不错了,你还要搭一个带头呀?”
世龙一听这话,急忙把世海拉到身边,像老母鸡护小鸡似的,用胳膊揽在怀里,才对贺老踮说:“老踮叔,你让他去吧!世凤到外面讨饭没有回来,我怕他一个人在屋里出了啥事,我怎么跟死了的爹娘交代?”
贺老踮还是板着脸,说:“不是我不想让他去,公社开会,吃饭都是定了位置的,连筷子都莫得多的一双,他去吃啥子?”
世龙又赔着笑脸说:“莫来头,老踮叔,他不吃,只跟到我就是!”
贺老踮想了一阵,又看了看世海,那时世海正瞪着一双大眼睛,期盼地看着贺老踮。贺老踮被贺世海那双眼睛感动了,于是说:“跟到我们后头走吧!不过到了公社大门口,守门的不让进去,你娃儿就不要怪我了!”
到了公社,果然有两个背枪的基干民兵在铁栅栏的小门前站岗。世海一见民兵枪上的刺刀,就直往世龙怀里躲。世龙用手紧紧护住他说:“不要怕,跟着我走,你如果进不去,哥哥也就和你一起回去!”
说着,弟兄俩和贺老踮都来到了门口,站岗的民兵不认识世龙,立即把肩上的枪取下来,如临大敌般挡住世龙,大声说:“干啥子的?出去!”
世龙还没回答,后面的贺老踮立即过来,对两个民兵说:“他是我们大队三生产队新任的队长!三队队长贺长林被烂苕片胀死了,你们没听说吗?”
两个民兵一听贺支书的话,立即把枪收了,对世龙说:“原来是贺队长呀,请进!”贺世龙正要朝门里进去,但两个民兵看见了世海,又马上把奉承放了下来,说:“细娃儿不能进去!”
世龙忙说:“他是我弟弟!”
民兵说:“除了干部,天王老子也不行!”
世龙又说:“他又不吃饭!”
民兵说:“不吃饭也不行!”
这时,贺老踮又对两个民兵说:“守啥子死八字?他爹借粮去了,娃儿没地方安置,就叫他哥暂时带到一会儿,他爹借粮回来,就来带!你们认我,等会儿我亲自把他送出来!”
两个民兵听了,这才犹豫着把枪收了,对贺老踮说:“贺书记,你说话可要算数,等会儿一定要送出来哟!”
贺老踮拍了拍胸膛,说:“放心,放心!”
两个民兵这才放他们进去了。到了里面院子,贺老踮才对贺世海叮嘱道:“你娃儿一定不要乱跑,不管到哪里,都要紧紧跟着你哥,看被别人把你撵出去了,晓得不?”
贺世海点了点头,贺世龙也对贺老踮说:“你放心,老踮叔,我一定看好他!”
到吃饭的时候,贺世龙才明白民兵为啥要那样防卫严密?也许是公社干部开会要加餐的消息早就传了出去;也许是饭菜的香味使饥肠辘辘的人们更加难以忍受,此时,整个街上的人都集中到了公社的铁栅栏门外面,无声而又愤怒地看着院子里。公社领导怕他们冲破栅栏进来抢饭,又临时增加了几个荷枪实弹的民兵去站岗。这儿干部们从会议室里拥出来,也朝摆在院子里的桌子跑去,根本不顾啥子位置,看见哪儿有碗就拿过来,拥挤着到盛饭的桶边去舀饭。贺世龙也从桌上抢了两只碗,本来他已经为世海准备好了一只碗,就藏着世海宽大的夹袄里,但那只碗比公社的碗小,世龙就决定不用它了。他挤到桶边,先舀了一碗递给世海,然后自己也舀了一碗,挤出人群,两弟兄躲到人多的地方,呼哧呼哧地吃起来,像是做贼一样。所谓吃一顿好的,也只是在烂苕片里加了一些米罢了。但这已经是当时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了!幸好,大家都只顾穷吃饿吃,谁也顾不得别人,一直到吃完,躲进干部队伍里混吃的贺世海都没被人发现。干部们吃完饭,公社领导才叫民兵把铁栅栏打开,聚集在外面的人立即像蝗虫样拥了进来。顿时院子里乱成了一团……那一幕,贺世龙这辈子再没见过,但它给世龙留下的震撼和印象,比用刀子刻上的还要深刻……
此时,贺世龙一边在自己的地里劳作,一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往事,除了肚子里有时会条件反射般产生一种饥饿的感觉外,他没有想到去刻意地发泄过啥,更没想到要去控诉或追究谁——尽管家里死了三个亲人。有时候,他和湾里的老人或同龄人,也会在摆龙门阵时谈起那些日子,但也仅仅是日日白、感叹一下人生,表达一种已经过去了的心情而已。有时在默默承受和忍耐之余,想起在饥荒中死去的那些人,甚至还会产生一种非常欣慰的感觉,觉得自己能够活到今天,已经是很庆幸的事了。不是阎王老爷不要,是自己命大,因而活了下来。还娶了女人,有了儿女,又便对这个世界,不但没有怨恨,反而心存感激。而感激的方式,便是对脚下的土地越来越敬重,越来越不敢怠慢。在贺世龙看来,这黑黢黢、黄澄澄、酸溜溜、沙叽叽、腥腻腻、苦因因的土地,才是解决人有饭吃,有衣穿,依靠它活下去的基础呀!贺世龙不晓得,他对土地的这份重视与感情,在潜意识里都源于他对那个饥荒年代的害怕和规避呀!是呀,哪一个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不明白粮食和土地对于一家人的生活、生命和生存的重要意义呢?不但如此,贺世龙还明白,土地不但是人能够活下去的基础,还是能够让人的生活条件得以改善和提高的神奇之物。它是传说中的活宝物,别看它不说一句话,但它和人一样,也有生命、灵性,能够把粮食由少变多。它甚至有情感,你开垦得越多,对它照顾得越好,它对你的回报就越多。正是在这种思想支配下,贺世龙对重新分到土地,才感到由衷的高兴!也正是在这种思想支配下,尽管他也不晓得上面的政策会不会变,但他没有听老二世凤的劝,也没有像其他社员一样犹豫观望,而是把分到自己名下的土地全部进行了挖大翻身,遇到挖不动的地,就用钢钎二锤打。把翻出来的石头进行筛选,大石头和硬石头用来砌地边的坎子,小石头就留在地里等它风化。这个过程也是对地进行坡改梯的过程,经过改造的地,那保水保肥能力自然会比原来强多了!假如再在播种前施上一层底肥,那更是哑巴见到妈——莫得话说!在贺世龙的心里,他把土地当活宝,要像先人一样把它经佑好。怎么去经佑?就是增加对地的照料和投入!他因此照这样做了。这时,土地终于给了他丰厚的回报:同样一块地里,看看自己这麦吊吊,这麦吊吊里面的颗粒,都要比世凤和世海地里的长许多、大许多!同样的地,比世凤和世海一亩多打百把斤小麦,一点也不成问题!真像当初自己所想的,他这大半年虽然比别人多流了一些汗,但这一宝确实押对了!
贺世龙把手里那捧泥土看够了,嗅够了,然后将它放到右手掌心里,十指并拢来,稍微用力捏了捏,泥土便被捏成了一团。接着,贺世龙又用左手手指轻轻一搓,土便又散了。这正是好土的标志:不黏、不沙、不干、不湿、保水、保肥,就是插根干柴棍都能发芽!一个庄稼人看见自己精心侍候的土地能成为这个样子,怎么能不高兴呢?
贺世龙笑着,将手里的泥土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慢慢地往地里撒去。泥土碰着麦穗,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召唤贺世龙一样。贺世龙又看了看已经成熟的麦穗,在心里叫了一声:“开镰了——”然后从腰上抽出镰刀,弯下腰,刷刷地割起麦来。
二
不但贺世龙开镰了,全贺家湾的庄稼人也都跟着开镰了。这是土地到户后的第一季庄稼,虽然湾里别的人家在分到地后,因为担心政策变,没像贺世龙一样往地里投入,但大家还是取得了比大集体时好得多的收成。后来,有人把当时和后面两年粮食连续获得丰收的原因归纳成了三句话,叫作“政策好、人心顺、天帮忙!”政策好不用说了,指的是国家把地分给了农民,大家不再窝在一起受穷了。人心顺指的是农人有了种庄稼的自主权,想在自己的地里种啥就种啥。并且当时还有两句话,叫作交足国家的,给足集体的,剩下自己的。交足国家的,自不用说,皇粮国税,历朝历代都是少不了的,庄稼人明白这个理,不会赖账。可这给足集体的,就是一句空话了。这集体连一片瓦都分完了,只剩下了一个空架子。再说,土地到了户,庄稼各自做,集体也不能给社员啥好处了,社员还给它个啥?因此,三句话就只剩下“交足国家的,剩下自己的”两句话了。庄稼人交完国家的后,看着自己家里仓满钵满的粮食,人心还有不顺的?这天帮忙就更有说道了!那几年,老天爷也乖得很,庄稼人想啥子,它就来啥子。庄稼人想风了,于是一会儿风就吹过来了。庄稼人想雨了,于是一会儿大地上就起了雾罩,天就黑下来了。接着就又是扯火闪,又是打炸雷,赓即雨就哗哗而下。那雨润了山,肥了水,胖了五谷禾苗。庄稼人看见雨下得差不多了,说一声:“出得太阳了!”于是马上就是天干大晴,日头笑眯眯地挂在天上。庄稼人形容那几年的气候,说老天爷硬是比我们养的儿还听话!但贺家湾的神汉兼风水师的贺凤山,却另有说法。他说:“历朝历代的新皇帝登基,都要减赋税,行仁义,做事合老百姓心愿,天上的玉皇大帝,就要帮助他坐稳江山,所以就风调雨顺!要是哪个皇帝不为老百姓着想,只一味横征暴敛,欺压百姓,天上的玉皇大帝要惩罚他,于是地上就要闹各种灾害!”乡间野叟所言,有无根据,自然可以不做理论。但那几年,确是天遂人愿,故而有天帮忙一说。
当年,贺家湾的庄稼人一边将已经成熟的小麦、油菜等收割回去,脱粒归仓,一边又要忙着将水稻、红苕、苞谷、高粱等大春作物种下去,忙得晕头转向。夏季作物生长期短,季节性强,农人稍不注意,不踩在点上把庄稼种下去,便会错过季节,造成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的白忙活。贺家湾农人准备大春,先是从秧田开始,大约在雨水前后就要做好秧田。接着是殡红苕,育红苕苗。殡红苕的时间是在惊蛰前后。惊蛰一过,春分来到,庄稼人就往秧田里下谷种,这可是庄稼人一年里最重要的种子,一点马虎不得!除了下谷种外,春分时节还可以开始种一些瓜豆了,如落花生,如果种在此时,便有好收成。过了春分,便是清明、谷雨。“清明谷雨紧相连,浸种耕田莫迟延”,农人从这时起,就要渐渐忙碌起来。而立夏小满到,早起晚睡觉,农人最忙的也就是这个季节。这时不但要抢时,还得抢水。因为立夏小满这段时间也是老天爷雨水最多的时候,如果错过了这个季节,老天爷不下雨,你的田收不上水,就别想把秧子插下去。故而农谚说:“立夏不下,犁耙高挂!”为了种下季庄稼,许多庄稼也只能收过八九成熟,因为必须抢在芒种前把秧插下去。如果芒种以前都插不上秧,这一年一家大小,基本上只能靠红苕洋芋和苞谷来打冲锋了。在这样的季节里,庄稼人只想到怎么把该收的收回来,把该种的种下去,即使有如贺世龙把土地像先人一样经佑的农人,想在这时增加一些对土地的投入,也来不及了,只能等种子下地后增加一些田间管理而已。
但等大春作物一收完,情况就不同了。因小春作物这季生长时间长,虽也有节令管着,却不像大春那样,误了一点季节,庄稼便没有收成。何况有的大春作物从收完到小春播种,还有一段时间。这时,贺家湾的庄稼人对土地投入的热情一下爆发出来了。经过一年的观望,不但没看见政策变,上面的领导和广播匣子里反而一遍一遍地对老百姓说,政策不会变。因此,贺家湾的庄稼人吃了一颗定心丸。担心政策变的心态开始转变为对土地的照料和投入。先是掀起一阵家家户户对空出来的土地像贺世龙一样挖大翻身的热潮。遇到挖不动的地方,也用钢钎打,用镐头刨,有的甚至到城里去买回炸药,用炸药炸。在男人对土地挖大翻身的同时,女人们又掀起了一个割青草、铲草皮沤肥的运动。一时间,无论山坡岭坎也好,沟渠河畔也好,凡有青草的地方,都被女人们耐心地剐去了一层皮。贺家湾被铲得红扯扯的一片,像是被剥了皮的动物的尸体。
在贺家湾的庄稼人挖大翻身和大积肥的热潮中,贺世龙却没有去追逐潮流。因为他的土地在昨年就已经挖过大翻身了,经过一年的种植,泥土基本盘熟,不再需要挖大翻身了。而绿肥,他是先下手为强,早已沤了几大堆。他这时把目光瞄准了新的方向——开荒!在他青冈林巴的一块地旁边,有一块乱石坪坪,大约有五分多,里面除了石头就是杂草丛生,有野兔常在里面出没。贺世龙带着兴成先把里面的乱石头清理出来,抬到地边上,砌好坎子,然后将下面的土翻过来。土层不够,又从周围其他有土的地方,挑来泥巴加厚。两爷子忙了半个月,一块又平整又厚实的土地就出来了,和原来那块连在一起,颇为壮观。但凡庄稼人,看见别人怎么做,自己也会不甘落后的。于是乎,挖大翻身和积肥的热潮尚未结束,一阵开荒垦地的热潮接着掀起。人们首先将自家地盘上的荒山荒坡开垦出来,变成耕地。继而目光又瞄准了那些没有主儿的不长庄稼的山梁、石骨子坪坪,有劳力的人家先占山为王,用钢钎二锤将那石坪打了出来,让它们风化,这季不种庄稼,可下季随便种点啥,也能有点收成了。不是有俗话说:“瘦坡瘦地不要丢,豆子花生都有收”吗?大家把这种开荒出来的地,叫作“油水地”。因为这部分地没在承包地面积内,不需要缴粮纳税,这不是“油水”是啥?自然,湾里因为开荒,发生了不少口角纠纷。有些人家还因此结怨,发誓今生今世不再往来。农人对土地的挚爱和投入,由此可见一斑了!
三
且说这日下午,贺世龙正在楠木树地的地尾巴翻地。这块地原来也是一块石坪坪,被他和兴成用钢钎二锤打出来的。这石坪和红石骨子石坪不同,这是一块泡沙石坪坪,石头颜色呈深灰色,也极易风化,风化过后的土比红石骨子土肥一些。这时上面的一些石头已经风化,世龙的任务,就是将下面还没有风化的石头翻上来,将上面已经风化的土翻下去。等翻上来的石头再晒上几个太阳,经几场霜打,然后淋一场秋雨,今年就可以在里面撒两把绿豆了!时值太阳落坡,红霞满天,地边的桐子树、青冈树树叶,早被秋霜染成紫色,现在被落霞一照,就变成了姑娘害羞时的脸色,红彤彤一片了。世龙置身霞光之下,宛如画中,也变成一个紫红的人了。
正在此时,却见世海胳肢窝底下夹了一只人造革的拉丝包包,也披一身红霞朝这里走来了。来到世龙面前,喊了一声:“大哥,你一个人翻地,兴成呢?”
世龙抬头一看,世海像城里干部一样,梳着光生生的分分头,里面一件白衬衣,翻出衣领,外面一件中山服,领子扣得严严实实。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自来水钢笔,满脸喜气,恰如捡到了金元宝似的。
世龙一见,就停下了手里的锄头,说:“我让兴成和他妈去窝窝地边上扯豆子去了!”说完,又对世海问:“散会了?公社又有些啥子新说法?”
世海把包包放到地上,刚想坐下,又改变了主意,拉开包包的拉丝,从里面取出一张报纸放到地上,再把包包垫上去一屁股坐下,这才对世龙说:“大哥,以后你要改口了!今天会上传达了中央关于实行政社分开,建立乡政府的文件,以后公社不叫公社,大队也不叫大队了!”
贺世龙见世海坐了下来,便晓得他有龙门阵和自己摆,于是也把锄头横到地上,坐到锄把上,从口袋里掏出两匹叶子烟,一边裹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公社不叫公社,大队不叫大队,那叫啥?”
世海见大哥裹烟,急忙掏出一盒纸烟,抽了一支递过去,说:“抽这个嘛,大哥!”
世龙急忙伸手一挡,说:“你那个洋盘货,好看不好吃,味道寡淡,我还是抽这个!”
世海也不勉强,自己点燃那烟,抽了一口,才回答世龙的话:“公社今后叫乡,大队叫村了!”
贺世龙一边吧烟,一边又问:“那有啥子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