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
画骨
旬日后。
贾杜二族身涉雁岭叛乱,罪无可恕,贾千仓甘愿伏诛,而杜无崖却是百般狡辩,试图将此事从自己身上推脱开来,梁帝听从了萧景衍的建议,将此案交由季青去审,季青果然没有辜负萧景衍的期望,他为了自己的青云路,翻脸不认人。
重刑加身,杜无崖终于交代了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过。
从最初的云昭枉死一案,到太子禁苑巫蛊忤逆,再到青溪三千士子的血海冤屈,杜无崖自己的孩子口出狂言,目中无人,在太学恶语中伤云昭,以致后来龃龉愈深,杜无崖掌吏部多年,中饱私囊,滥结党羽之事数不胜数,太学取士横生枝节,致使他无处贪墨,无处敛财。
杜无崖焉能不恨。
奈何太子殿下高名在外,备受大梁百姓赞誉,他只能暗中筹谋。
所以,他设下芳菲十八楼之局,一石三鸟,一则剪除云昭,以免后患。二则为太后娘娘解忧,迫使韩仕昌不得不允诺贾韩两族嫁娶之事,太后娘娘因此得到了巨大一笔嫁妆,而杜无崖同样从中分得了一杯羹。三则,他将裴义牵涉其中,而后借此诱惑萧景衍追查云昭一案。
贾太后与萧景衍之母曾有旧交,她看在已故裴皇后的份儿上,对萧景衍本来无意赶尽杀绝,奈何杜无崖屡次挑唆,贾太后这才动了杀心,她借萧景珃之手,在东宫藏下巫蛊之物,诬陷太子忤逆君父,而后,又命贾千仓勾结北魏十步门,在江北布下重重杀局。
太子“死”后,民情激愤,曾受太子之恩的太学士子更是义愤填膺,纷纷跪于广阳门外为太子陈情喊冤,杜无崖心中有愧,更兼慌乱,遂让族兄礼经博士杜恺兮作证,这些士子皆是与太子勾结谋反的乱臣贼子,梁帝听信谗言,这才有了当年三千士子血溅青溪的人寰惨象。
皮易描,骨难画。
杜无崖看似同这其中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没有关系,可实际上,他才是背后的始作俑者,他用谦卑谄媚之相蒙骗众人,却在暗地中买官卖官,大肆敛财,恐怕就连贾太后也未曾想到,杜无崖这些年积攒下的金银财宝,足以够她再养三支如任初一般的军队。
杜无崖嗜财如命,即便是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也毫不顾忌,若不是迷了心窍,目中无人,他也不会暴露出兵部粮草的窟窿,使得阮如玉萧景衍二人顺着这个线索,找到了庐水内患的真相,至此,他辛辛苦苦积攒的杜氏基业终于大厦将倾,等待他的将是大梁的丹青铁律。
当日在诏狱,季青曾和萧景衍有过一个约定,若萧景衍能让他升官发财,那么他就会将季诗婕不能容忍裴义的真相告知萧景衍,季青撬开了杜无崖的嘴,虽然行径为人所不齿,终究也算是立下大功,梁帝重金封赏,季青也信守承诺,将裴府旧事和盘托出。
原来,裴义生母之死并非意外,而是当时的季诗婕蓄意下毒谋害,她顶替了裴家夫人的位置,入主裴府,一切真相大白,证据确凿,季诗婕辩无可辩,最终被遣回本家。
不久后,季家就传出季诗婕疯癫无状,环佩自杀身亡的消息。
阮如玉隐约猜到,这是季青在背后做的手脚。
因爱生恨,因恨生爱。
芸芸往事迷眼,滚滚红尘乱心,阮如玉在这些案子中走了一遭,她瞧着来来往往的痴男怨女,忽然觉得心底苍凉了不少。
季青起初帮着季诗婕作恶是想要迎娶环佩,而后来他们反目成仇,亦是因此。
韩仕昌因为芸娘之死,中了贾太后的圈套,若不是萧景衍阮如玉二人将此案查清,恐怕他还会一错再错,折损韩氏剩下的家产,而被裹挟在其中的韩笙更是无辜,韩笙大好青春,却错付给了一个薄情寡义之人,而这一切不过是贾韩二族通婚牟利的筹码罢了。
还有嫁入深宫的贾太后、裴皇后、姜夫人,她们或是出身世家高门,骄矜怀贵,又或是青春端丽,豆蔻年华,想来,她们曾经对自己的夫君也是抱有些许期待的吧,可最终,或是泯灭人性,或是郁郁而终,又或是被权力蒙蔽双眼,罔顾人伦道义。
她们未必有罪,可她们到最后也并不无辜,沧浪之水何清兮,沧浪之水何浊兮,阮如玉不知一粟落入其中,蜉蝣半生,该当何往。[1]
秋日问斩,冬雪皑皑,鲜血被一望无际的苍茫浩瀚掩盖在冰川之下,往事如烟,一切都结束了,可阮如玉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欢喜,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世间所有女子的宿命。
水落石出,梁帝自知愧对萧景衍,他想将太子之位重新交托于萧景衍手上,而萧景衍却婉拒了,阮如玉听闻此事后怔了片刻,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
阮如玉命小菁准备酒食果品,又约了萧景衍,一道去祭拜芸娘。
这一日是寒食节,莽莽白雪,倾覆了多少惘然,淹没了多少罪恶。
萧景衍披着白狐大氅,掩袖轻咳,他的身子尚未大好,单薄的形迹掩映在玉鸾琼芳中,如雪苍茫。
阮如玉下意识握住他的手,“随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萧景衍摇摇头,“没事,不过是从前落下的旧疾罢了,死不了的。”
阮如玉连忙擡指抵住他的唇,“随之,我不准你这样咒自己。”
萧景衍笑了一笑,说,“好。”
二人默了片刻,萧景衍问,“长卿,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吗?”
“没有。”
阮如玉擡眼冲着他笑,“随之,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相信你。”
“那你为何——”
“那我为何近来对你有所疏远,是吗?随之,你就是因为这个拒绝了东宫太子之位吗?”
萧景衍轻声一叹,“长卿,我知道你厌恶宫廷,我也知道,你这些日子忧思不断,都是被怀山死前说的那些话触动了心肠,你既然不喜欢这里,那么我们就离开这里,为了你,我愿意抛下这一切,什么大梁太子,什么未来储君,我都可以不在乎,长卿,我只在乎你。”
“不,随之。”阮如玉握住他的手,解释道,“我婉拒陛下的赐婚,并不是不相信你,我们共渡生死,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我没有什么不相信你的。”
萧景衍有些不解,“那是为了什么?”
阮如玉凝视着芸娘的青冢,“因为我在想,芸娘的仇,我真的为她报了吗?”
“你的意思是?”
“芸娘原本出身耕读人家,她原本也可以读书识字,她原本也可以在这世间有一番作为,可是就因为她是个女孩儿,只因为她是个女孩儿,她就要将这样的机会让给她的弟弟云昭,天间之云,地上之草,一字之差,云泥之别,凭什么芸娘的一生只能为他人做嫁衣裳。”
阮如玉的神情黯了下来,“还有贾惜柔、季诗婕、姜容、巧曼……还有很多很多人……她们原本可以有更好的人生,可是这个世道注定了她们只能活于男子的荫庇之下,所以她们才会一点点迷失本心,在望不尽的连绵屋檐之下成为男子的笼中鸟,宫廷之争,内宅祸乱,她们将自己的一生囚于高墙之内,却忘记了,自己本该有更好的归宿。”
她说得几乎落下泪来,“她们的确有罪,可这不是她们的错。”
萧景衍心中一痛,他将阮如玉挽入怀中,“长卿,我明白了。”
她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前青襟,温热而又苍凉。
“随之,给我一点时间,我要改变这一切。”
“好,我等你。”
大雪三日,吹角连营。